“云旨,别靠近她!”一记女声响起,隋云旨的肩膀颤了颤,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隋城主见英枬出现,眉心轻蹙道:“这种状况你不出现最好,那女子是否真的被控制了尚不可知,你身体还没好全……”
“好了许多了。”英枬的声音温温柔柔,她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华服,发丝盘起,褪去病容后除了脸色苍白了些,眼神也精神了许多。
阿箬来时,她心口被吴广寄的手指点上,若非妖蛊支撑,她早就化成了金人,即便吴广寄死了,所有被他碰过的金子都变回了石头,金人也只会成为死尸。好在她没让那些金子吞了自己,也撑了下来。
英枬望着隋云旨的背影,眼神温柔又心疼:“云旨是个软心肠的好孩子,他不忍看到这些,你也别对他发脾气。”
“我是为你担忧,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他,我怕他误会你。”隋城主将英枬搂入怀中,英枬摇头:“他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脾性,今日之事,原不该将他卷入其中的。”
隋云旨离阿箬很近了,近到只要一抬手,他就能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对方,所以他能看见阿箬的表情,看见她颜色惨淡的脸上,瞳孔紧缩,写满了痛苦。她嘴唇颤动,甚至因为这些蛇毒在她的身体里不断来去,嘴角挂下了涎水,牙齿打颤。
她这么难受,他的父母却那么恩爱。
两种极端的讽刺,几乎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
其实隋云旨一直觉得阿箬是个挺冷淡的人,她虽时长挂着笑,与人说话声音也有些娇滴滴的,可她的笑容从未真的传达入眼中。在某个长满迎春花的小城外,他与隋家接引的人因为死了一些侍卫而悲戚,阿箬却远远骑在马上微笑地给自己编花环,隋云旨一度觉得,她有些心硬,不能与人感同身受。
但其实,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能与人感同身受。
一如他眼前所见,亲耳所闻。
“你的篓子,还你。”隋云旨说完这句话,将坏了的篓子轻轻地挂在了阿箬僵硬的手臂上,而后她就没再挣扎了。
她的眼睛在那一瞬感受到了毒液侵袭的无力和疲惫,慢慢合上,隋云旨以为她死了,慌张地喊了声:“阿箬!”
紧接着眼前一阵眩晕,黑夜于视线里晃了一圈,有无星月他不知,最后的感知,便是重重倒在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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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的妖,绝大部分怀揣恶意,阿箬倒不是没遇见过好妖,一个妖良善与否,她看眼神便能看出大概来。
英枬不是个好妖,至少在阿箬见到她的那一瞬起就本能地不喜欢她,这个女人成婚生子已经近二十年,身上的妖气还很重,便能看出来她从没有一刻懈怠过她的妖法。
阿箬第一次到城主府,看见城主府内虽无雕梁画栋,却低调地奢华,所用之物甚少是金子所造的,整个儿城主府的院落就像与外在的胤城错开,心中便生疑了。
后来她被夏峥带入英枬的房间,方入门,闻到那浓烈的妖气便忍不住捂住口鼻,当时英枬与她说过很多话,将自己形容得有多可怜,阿箬也只信了半分。
信她那半分,是因为她身上这化金之术的确是吴广寄才会的,她的心口也的确被吴广寄碰上,若不解决吴广寄,英枬身上的妖蛊也撑不了百日。
她是将死之人特来求救的没错,可她身上有一百二十个心眼,连来救她的人也不放过。
隋云旨说,他母亲行善积德,乐善好施,那句话在阿箬面前便是个笑话,一个在外将金子使得如此张扬豪放的人,吴广寄应该不会笨到想要和她扯上关系,因为岁雨寨的人不论过何种生活,都有一个前提——不被阿箬找到。
隋云旨太单纯了,他的父母的确恩爱,也的确将他护得很好,以至于他看不清整个城主府的真相。有些话阿箬问他问不出门道,她便去找了夏峥,那个号称被隋云旨找来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威望的游医。
夏峥说他小时候叫石头,在七十年前曾于下金村受过阿箬的恩惠,阿箬有这个印象,却不敢完全信任对方,三言两句之后,她便失了从对方身上打探隋家的念头。
夏峥若真是当年的小石头,吃了七十多年的苦,游遍天下,不可能只见过怪病,没听过异闻,饶是他说的是真的,也不该早饭几乎吃光了肉包子,却没动两口素面。
真的饿过的人,舍不得浪费一丝粮食。
当年下金村受疫病迫害,跟着她的那个小子连掉在地上馊了的窝窝头都能吃得香,如何对飘着葱花的素面难以下口?
最后一处古怪的,便是他不会把脉。
妖有三道脉,这是英枬告诉他的,他与阿箬说的一些话,也都是英枬最初与他排演好的,就连阿箬让他替自己把脉,英枬都算到了。
英枬关押吴广寄十几年,自然知道吴广寄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所以不通医术的夏峥给阿箬把脉时,演得真切,说她没有脉搏。
其实阿箬有脉搏,她和吴广寄,和岁雨寨中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有一条微弱的脉搏,每十息跳动一下,那脉搏不属于她,但就埋在了她的身体里。
夏峥是假的,阿箬在外的名声是真的,她入天际岭之前,世间的确流传过一句话,凡遇鬼怪妖邪者,可寻阿箬解困。
这是一盘,将隋云旨都算进去的棋,连同那个剑忠拿出来,放在客栈台子上引阿箬注意的金子。
英枬想借阿箬的手,杀了对她有威胁的吴广寄,再将知道这一切,或许有一丝一毫破坏她如今拥有一切的阿箬绞杀。
樟木林外野草间,隋云旨被一条不听话的毒蛇咬伤晕了过去,阿箬也没能坚持住,她倒在了蛇群中,便是身体像是死了一样,手也紧紧地抓着那个坏掉的竹篓。
英枬和隋城主担忧隋云旨的身体,便带人离开了野草山岗上,蛇群缠绕着阿箬挪动,压过杂草,穿过挖掘开的黄土坟坡,越过半开的棺材盖,一路带回了胤城城主府。
胤城的城门上,挂着的巨大金色的牌匾,随着吴广寄的死化成了普通的石块雕刻,而原先金碧辉煌的胤城,那些金漆片片蜕化,成了各种碎石瓦砾,镶嵌在某些名贵珠宝红木中,显得诡异又突出。
夜深了,酒局才歇,几个醉汉于深夜的街道上晃荡,不自在地揉了揉眼,再看向胤城两旁街道,斑斑驳驳,像是披着华服却长满瘢痕的老者,将摇摇欲坠。
蛇喜阴冷潮湿之地,城主府中也有这么个地方,就在那间种满繁花的小院里,竹屋之下,压着一个巨大的蛇窟。
群蛇漫过围墙,随着英枬的指引,顺着那棵庞大的槐花树后花丛隐藏的地洞钻入。
英枬让隋城主照顾隋云旨,自己入了蛇窟,一步一步跨进潮湿的地下穴府。
墙壁上的每一寸青苔,空气中浮动的每一口甜腥的气味,还有这养着她无数同类的洞穴,是她这二十年真正的栖息之所。
那些毒蛇卷着阿箬滚进了玉石砌成的地坑中,毒蛇层层叠叠翻涌,不知将阿箬困在其中挤成了什么形状,那裹着白骨的背篓也破烂不堪,被她的罗裙广袖包裹,头骨正陷在了心口的位置。
阿箬“死”过去了好几次,途中也“活”过来几回,再睁眼,便是如今这景象。
英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意外她会醒来,眼底涌出了几分烦恼和厌恶,低声道:“你们的身上都有夺不走的仙气,偏偏也死不掉,很难处理。”
第13章 落金城: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