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浑浑噩噩,身上无力极了,只能看见吴广寄那恶心的嘴脸不断浮现眼前,那双套着金质手套的双手游走了她全身,她恶心地想吐,哭得撕心裂肺也做不出半分抵抗来。
吴广寄说她没了清白,隋城主便不会要她了,他要以此控制她,要挟她,要她永远受他摆布。
英枬没有如他所愿,她顶着一身伤走到了隋城主的面前,只在那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愤恨与心疼,他不嫌弃她,只是担忧她。
英枬住进了隋家,隋城主为了消除她的顾虑,很快便与她成婚。
他为英枬在府上建造了一所繁花小院,因知晓她喜欢竹子,便打造了一间凉快的竹屋,他知晓她喜欢槐花的香味儿,便亲自栽植了一株槐树,为了能让她那些毒蛇有处可藏,他在那所小院下挖了地穴,将吴广寄藏在里面。
英枬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理解她的仇恨,理解她的怨怒。
他甚至理解她因为在吴广寄那里受过了伤,故而成婚前几年没有主动碰过英枬,吴广寄在地穴里受了几年折磨,英枬的心结略解,二人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拥有隋城主的包容与爱,英枬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哪怕用自己几百年的妖丹结子,哪怕她知道隋云旨一旦出生,妖丹随之而去,她最多只能活二十年,她还是愿意这么做。
只是几十年夫妻恩爱,她不舍得先一步离开隋城主,她一直记得吴广寄身上的那一股仙气,她知道是那股仙气支撑着吴广寄不死不灭,她想将那股仙气据为己有,好让自己不要那么早离开人世,至少……可以陪伴隋城主百年。
越快临近死期,英枬便越急躁,她以毒蛇各种折磨恐吓吴广寄,才从吴广寄的口中套出了阿箬的消息,于是便有了最开始隋云旨找上阿箬,带她来胤城的原因。
英枬讨厌所有金子,源于她对吴广寄的厌恶,她将吴广寄困在蛇窟,将他物尽其用,她与隋城主合力将胤城彻底发扬了起来,甚至在这短短几十年里成为澧国最富饶的城池。
英枬原以为找来了阿箬,她便可以自救,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到头来她的幸福也仅有这般短暂,阿箬是来结束她这一生的。
隋云旨知晓这一切,他终于知道为何会有一个能点石成金的男人突然出现,为何她母亲能招来那么多毒蛇,为何繁花小院的底下有那么大的蛇窟。
他痛恨吴广寄,也痛恨那些用吴广寄变化出来的金子所换来的真金白银,他的爹娘不是天生的恶人,致使一切罪恶的源头到底是那一股仙气,是那点石成金的能力,是吴广寄的贪心。
后来他的母亲变了,父亲也变了,隋云旨想,若人没了,那些金银留着又有何用呢?
隋云旨将城主府的金子全都散了出去,让这些东西从哪儿来便去哪儿,他不稀罕,也不想要了。
人大抵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所拥有的渺小才显得可贵,而一旦拥有的足够多了,便想要去觊觎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
英枬在最初嫁给隋城主时,应当也想过哪怕相伴二十载也够的,只是后来得到的多了,舍不得的多了,想要的也就多了。
今日碰见阿箬,隋云旨其实有满腹的话想对她说,这短短几天经历过的远比他过去十七年经历的更加起起落落。
此刻他与阿箬坐在茶楼的角落里,靠窗户的位置,窗外架着几排竹架,茶楼内外也都在重新修葺,小二忙活不过来,放下两盏花茶匆匆就走了。
二人坐在方桌对面,两厢沉默,其实方才坐下时隋云旨的脑海里又过了一遍隋城主对他说的话,他想告诉阿箬他娘不是绝对的坏妖,他爹也不是绝对的坏人,至少他们俩没有她杀的吴广寄更恶。
他想对阿箬解释,那夜那一剑刺出去时,他其实并未看清她的相貌,若早知是她,他必不会那么做的。
隋云旨刚想开口,坐在对面的阿箬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她生得极为好看,笑一笑便能让男子脸红,方才同意与他进来饮一杯茶的阿箬自坐下起,目光就没落在他身上。那杯放在阿箬面前的花茶,她连茶盖都没打开过,而她的一双眼正落在窗外两个抢藤球玩儿的小孩儿身上,其中一个小孩儿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正是她笑的原因。
淡淡忍冬的花香撞着菊花微微的苦涩,隋云旨的心跳忽而快了好几拍,他想起自己最初见到阿箬时,其实被她惊艳过许多次。他说不清此刻是何感觉,只是方才想好的那些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隋云旨想,即便他说了,阿箬也不在乎,一个人曾经再善良,都无法抵消他当下做的恶事。
而他急于解释,滔滔不绝,最终也只会让阿箬更加看轻自己,他不想让阿箬看不起他,哪怕她已经足够轻蔑他,隋云旨也想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阿箬见那两个小孩儿一个哭,一个自知理亏弯下腰去哄,坐在对面的隋云旨忽而有了动作,她的余光瞧见,他端起了那杯滚烫的花茶,忍着疼一饮而尽。
咔哒一声,空了的茶盏被隋云旨放在桌上,白瓷壁上还冒着烟。
阿箬属实有些惊讶,她想隋云旨难道不烫吗?再朝对方看去,隋云旨的确是烫的,他烫得脸都憋红了。
他豁然起身,十七岁年轻的身姿欣长,鬓角的白发却因为未束好的发冠而毛躁了几缕出来。
隋云旨大喘了一口气,哆嗦着道:“茶、茶喝完了。”
阿箬此时还坐在椅子上,有些愣怔,随后她听见对方道:“阿箬姑娘,我想起来我应是欠你一朵源莲的,待我将府上事情处理好,便去天际岭再寻一朵还你。”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她从隋云旨的目光中看出了坚定,看见了几丝浮动的泪花,不知是他当真年少,经不住、委屈地想哭,还是方才那杯茶烫狠了。
隋云旨说完这句话将花茶钱放在桌上便要走了,他临行前又看了阿箬一眼,这一眼有些久,最终他笑了一下。
这应当是自出事以来,隋云旨唯一一次笑了,他是发自肺腑的,有些歉然,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一路顺风,阿箬姑娘。”
隋云旨走了,那抹蓝影出了客栈便一路狂奔。
阿箬一句话也没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隋云旨说要给她重新在天际岭寻一朵源莲。他若真找到了源莲,又该去哪里还她呢?隋城主仅剩几年的寿命,他难道不陪在身边做个孝子吗?
索性阿箬也不是很在乎隋云旨说的话,而如今她将吴广寄身上的那一缕仙气收回,自然也不需要源莲来保持身躯不腐了。
阿箬没碰桌上的茶,起身离开茶楼时撇了撇嘴,没忍住对身后的背篓道一句:“隋云旨真怪。”
这话,就像二人在天际岭碰见的第一面时,她说过的一样。
阿箬沿着满是竹架的主路继续往城外方向走,出了胤城,她回眸朝城门上看去一眼,城门顶上挂着的牌匾也成了漆黑的石头,这才是阿箬最开始来到这座城池,所见牌匾的真容。
褪去那些虚假的金,城里人也该从吴广寄堆砌出的奢靡假象里回到现实生活。
阿箬收回目光,抿嘴一笑,这条离城之路上铺满了石板,两侧草地上长了不少蒲公英,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白色的种子,似羽毛又似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绿油油的草坪上,夹在了嫩叶的缝隙里。
阿箬深吸一口气,轻嗅这风里连着几日大雨后的清新、潮湿的气味。才走出没几步,心尖的位置突然颤动一瞬,阿箬脚下停顿,呼吸骤止,鹿眸闪烁惊喜之色。
她似是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右手抚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平静了片刻,忽而又动了一下。
阿箬睫毛颤颤,她几乎有些急躁地将衣领扯开,把手掌探入里衣中,只隔着一层肉与骨去感受胸腔下的颤动。
一下,又一下,是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