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站在皇城墙上,披着暗蓝色的锦袍,身后站定的是玄底龙袍的皇帝,皇帝自满的笑声,与百姓那一声声极尽轻浮傲慢的辱骂,成了东里荼蘼笑盈盈入宫的配乐,极其讽刺。
白一这一生,因为所言成真这件事,害了许多人家破人亡,可他住在皇宫里,每日看见那些锦衣华服脸上洋溢着笑容的不同人物,便谎骗自己,他至少让翼国的百姓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但曾因他的一句话而彻底更改人生的人从此就在他的面前,他便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东里荼蘼因是唯一一名公主,不能与其他皇子同住,又因她自幼相貌出众,皇帝似乎起了别样心思,便将她单独安排了一个院落。那小院就在白一所住宫殿的后方,他上玄武宫的观星台便能看尽小院里发生的一切。
初来皇宫的东里荼蘼还未褪去天真,欣喜地与她的宫女说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宫殿,也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她的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叫不出名字,味道很香,她很喜欢。
她除了不能离开小院太远,其他吃喝住都没什么好埋怨的。
皇帝偶尔也来观星台看她,彼时白一就在旁边,能清晰地看见皇帝脸上戏谑又隐晦的笑容,像是提前看中了一颗青桃,只等她循循成熟。
皇帝对她还有兴趣,所以东里荼蘼在皇宫里的日子还算好过,但没过多久大选,入宫的美人多了,皇帝便将她抛到脑后,若没人提起,他也不会再记起这个人。
皇宫里往日对东里荼蘼恭维的,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他们倒是不敢真欺负到一个公主的头上,谁知哪日皇帝是否会心血来潮,便将一些气撒在了东里荼蘼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随她长大,犹如她的亲姐,一开始身上也只是破了些,青了些,宫女总骗她说是不小心磕碰到的。后来有一日宫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外跑回了院落,遇见东里荼蘼也只是短暂停顿,随后奔进屋内大哭了起来。
白一见惯了这宫里肮脏的一面,所有浮华奢侈的是主人所享,那些最卑微的宫女太监之间,见不得人的交易数不胜数,见不得人的手段屡见不鲜。
宫女起初是被一个人欺负,后来是不止一个人欺负,再到后来,是不止一个人同时欺负她。
她愈发不说话了,整日浑浑噩噩,有时也忘了给东里荼蘼准备饭菜。
那段时间东里荼蘼很难过,她语言不通,发现周围的人也都不对她笑了,饿了一整日再见到宫女回来双手空空的,便问她怎么没有晚饭。她不知自己哪句话戳中了宫女的愤怒,往日待她极好的姐姐竟对她破口大骂,责怪她,怨恨她。
五岁的小姑娘仍是一双漂亮圆圆的眼,立刻蓄满了泪珠,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白一听见哭声便去了观星台,他看见东里荼蘼一人站在月色花丛中,手腕上佩戴着东车国的首饰,可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翼国的装束,唯有她与翼国人完全不同的五官,让她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哭够了便去生火,因不会生火煮米,烫红了双手,也烧掉了一截头发,但好歹将饭煮熟了。
东里荼蘼带着热腾腾的饭去找宫女时,那宫女正呆愣地坐在桌边不知想些什么,东里荼蘼讨好地把饭分给她,她还喊她姐姐,用家乡话说,如果她在这里玩儿得不高兴了,那他们回家就好了。
反正出东车国前,母后告诉她她是来玩儿的,说不定她向翼国皇帝提一句她们想回家了,皇帝便会安排人送他们回去,又或者叫父王母后差人来接她们。
宫女看着那一碗饭,哭着对东里荼蘼道歉,东里荼蘼以为她的道歉,是因为她心情不好骂了自己一顿,还很大方地表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只要宫女把她的荼蘼花小荷包送给自己就好,她很喜欢那个小荷包。
东里荼蘼的人生是在翼国想要出战攻打边野诸国,而白一说他能轻松胜仗起更改的。
那她的悲剧,便是在这一晚彻底不可逆转。
她吃了晚饭,安心睡了一夜,次日醒来便看见宫女吊死在屋内,桌案上放着那个东里荼蘼说她很喜欢的荼蘼花小荷包。
宫女昨夜的那句道歉,不是因为对她发火,而是因为她知道她们可能永远回不去东车国,而她也不想再坚持下去。
从今往后,偌大翼国皇宫,各种恶意,都需东里荼蘼自己去面对了。
彼时,她才六岁。
第28章 春之叶:十一
白一亲眼见到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姑娘是如何变得沉默寡言。
往日那些对东里荼蘼笑脸盈盈的人, 后来的嘴脸变得冰冷又吓人。
翼国人骨子里的傲慢,践踏在无人仰仗的她身上,多年的岁月里, 东里荼蘼渐渐听懂了翼国话, 也知道她会来到翼国的真相。
她长大了,可长大的过程并不快乐,她越发地不爱说话, 除了她这一方院子与附近的小池塘, 她哪儿也不去。有的吃便吃, 没得吃便自己煮米,皇宫里的人为了能时时欺负她,翼国为了能制衡边野小国, 并不会真的叫她饿死在这里。
一些皇子公主也时长去打扰她, 看她好欺负总想着骑在她的头上耀武扬威,以踩踏她的尊严为乐。
白一很少离开玄武宫,仅有的几次碰见东里荼蘼, 她都是跪在地上木着一张脸,卑躬屈膝受人打骂的模样。
她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的顺从似乎也更改了些许相貌, 五官不再像刚来翼国时那样出众地明显,唯有眉宇间可以看出她是东车国的人。
白一见到她低眉顺眼地臣服,忽而便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见东里荼蘼入宫时的模样, 五岁的小姑娘身着艳丽色彩的衣裙, 脸上露出被宠爱长大的张扬的笑, 眉目间神采奕奕, 与他此刻所见的判若两人。
他想他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可当那鲜活的生命, 随着时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消逝,白一还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他忽而有些担心,担心某一日醒来便听见哪个宫女或太监说,东车国的那个公主与其宫女一般,吊死在了小院的房梁上。
所以他特地引皇帝去东里荼蘼的小院,又刚好碰见了皇子用脚踩在她肩上拍灰的场面,皇帝觉得无伤大雅,白一却道:“欺凌弱小,将为君不仁。”
皇帝如被敲响了一记警钟,那皇子立刻便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争选资格,后来此事在宫里传开,东里荼蘼的日子稍稍好过,可她依旧走不出偌大皇宫。
白一这一生有过许多次怜悯、惭愧,但对东里荼蘼的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好像也习惯了这十年每一日走上观星台,去看玄武宫后院落里的身影。习惯看她不论白日在外受了多少屈辱对待,回到那一方小院都是揉着眼睛哭一哭,等米煮好了,也就熬过去了。
她很脆弱,却比想象中的更加坚韧,她表面对人屈服,实际从未认过命运,她和白一完全不同。
白一早已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安乐于现状,早就忘了其实他也可以摆脱当下一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轮回,他也有其他选择。
孤苦的活着,与灿烂的死去,其实白一很早就有选择的机会,他只是习惯逃避,习惯藏在胆怯之下,害怕麻烦,所以顺应而为,不曾为自己争取过。
东里荼蘼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点与白一相似的地方,越是如此,她便越能吸引他的目光。
澧国攻打翼国边境多年,翼国皇帝不堪其扰,出兵前问白一他是否会胜仗,白一面对往日重复的生活,一句本可以脱口而出的话却卡在喉咙里。皇帝见他犹豫,生怕有何变故,白一当时头脑昏沉,心跳得却很快,那是他每每说出一个“预言”时,必然会出现的仿若活着的假象。
他的脑海里全是东里荼蘼的模样,他想再为她改一次命,成全她骨子里的不认输,也试着给自己另一个结局。
白一说,天生异象,此战危机重重,须得子时开皇宫西门三个时辰,引风而来,才有得胜之机。
那夜皇宫里的人谁也不敢出门,东里荼蘼的小院房门便是朝西,往西侧的门一路走去,畅通无阻,她可以直接走出这座皇宫,离开困住她的牢笼。
她很聪明,也抓住了白一给她创造的机会,那夜应是她的殊死一搏,走出皇宫便是重生,若被人抓回来也只有结束自己的性命作为此生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