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生了执念,他的魂魄也不曾活过,三百余年,当年因错种下的枫林越长越好,从两座山头蔓延至整个湘水镇,仅有几株对了的梧桐参与其中。古人说,梧为雄,桐为雌,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当年买错的红枫却成谶,他既不是与宣蕴之同生,也不能与她同死。
何时雨找着宣蕴之的每一个转世,他能看见她魂魄里宣蕴之的影子,随着她一世又一世,那抹影子的颜色淡了又淡。
不知是否因那毒果,宣蕴之的每一世五脏都不太好。
何时雨总穿着与自身气质不符的各种紫衫,他学会了烧饭,懂了怎么照顾人,他在找到她后便一直悄悄陪在她的身边,于适婚年龄借机出现。
可到底那些人也不再是宣蕴之了,从最初的爱,随时间转变为恨、或厌,何时雨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痛了一次又一次,但要他放手,他仍做不到。
他忍不住会在那些转世里寻找她的影子,又要吞下那些转世逐渐不爱他后哀痛的苦果。
何时雨知道,殷柳、不是宣蕴之。
可她生来五脏便弱;可她笑起来眉眼间有几分宣蕴之的影子;可她魂魄里仍然残存着宣蕴之的痕迹。
何时雨走不出来。
他走不出来。
他与宣蕴之的过往,正如湘水镇满山的红枫,努力拔掉一棵还有千千万万棵,根连着根,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促成了如今的何时雨。
一把火烧不完山上的红枫,哪怕殷柳死了,何时雨也会等心口不那么疼了,再去寻找下一个转世。他知道有什么地方错了,也只能放任自己一错到底。
因为宣蕴之说,她想要生生世世都与何时雨在一起。
如何才算生生世世呢?
殷柳的一生,算宣蕴之的一生吗?
何时雨的头又开始疼了,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殷柳,想起这天儿渐冷了,她身体已经不好,恐怕余生岁月也不长久,挨着冰凉的地终是伤身的,他想去扶殷柳,又被殷柳挥手拍开了。
“莫要再假惺惺地对我深情款款了!何时雨,我便是杀不了你,也不会再让自己痛苦难受,我们就耗着吧!我总有死的那一天,死了,总能逃开你身边了!”殷柳扶着墙站起来。
她浑身颤抖,像是气急,又回想起何时雨说的前几世,心中恐惧,恐怕她就算死了,来世也还会被他缠上的。
他又究竟为何,为了那一世的感情,来纠缠哄骗后来的生生世世呢?
殷柳转身欲走,何时雨看着她的背影,她甚至连一记眼神也不愿多给他。何时雨不知为何他们每一世的结局大抵都如此,他付出的好与爱,终随着年龄与容貌上的差距,成了宣蕴之那一世的枷锁,最后落得一句“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嫁给你”。
何时雨知道殷柳在厌恶什么,也知道她在害怕他来世的纠缠,但对何时雨而言,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何时雨的目光落在层层叠叠泛红的枫山树林上,他又见门前的梧桐几乎落光了树叶,那两株……已经是当年山里种下为数不多十几株梧桐里最后两棵了,濒死的现状,宛如这三百多年何时雨的挣扎与徘徊。
他想若无阿箬找上门,殷柳死后,他还是会去寻宣蕴之的另一个来生的,执迷不悟地沿着一条错误的路永远、永远走下去。
“小柳,我们和解吧。”何时雨在殷柳跨进房门前说出这句话。
他像是身处万丈深渊被无数藤蔓束缚的一缕魂魄,一双双从地狱伸出的黑手紧攀着他的四肢,不想让他从过去挣脱出来,何时雨也不打算再挣脱了,他放弃纠结,选择认命。
活在过去三百多年前,活在宣蕴之死时的何时雨,便让他也死在那个时候好了。
殷柳回眸朝他看去,眼神惊讶与提防:“你又要做什么?”
何时雨笑容有些苦涩,他道:“阿箬不是走了,他们只是上山赏枫,枫叶落尽前还会回来,回来……杀我。”
殷柳一震,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何时雨背对着小院门前的两株梧桐,轻声细语道:“这一回,我先走。”说出这句话,他垂下眼眸,眼见着灵魂深处的自己,彻底被过往吞没。
他与殷柳和解,而非与自己和解。
他放过了殷柳,仍未打算放过自己。
他不知吃过神明的人再死去,是否也如常人一般拥有来生,若他有,何时雨想他的魂魄里,着色最重的一定是赤红,是湘水镇的颜色,是宣蕴之衣袂上的一叶枫。
消沉之后,何时雨抬头看向殷柳,他眉眼弯弯,眼神中除了对她的爱慕,还有浓浓的哀默:“你坐着,别吹冷风,我去给你做饭吧。”
说完这句,殷柳便看何时雨如往常一样走进厨房,起火洗锅切菜,那双能起死回生花草的手,熟练地操起了菜刀饭勺。
他是没变的。
殷柳想,几十年过去了,何时雨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变的是她,是他们身边的一切,所以何时雨的不变却像变了。
明月温柔成了暗淡无光。
一切又像是阿箬从未来过的模样,殷柳不能收敛对何时雨的忌惮与厌恶,她这几天没再去集市上卖东西了,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全都放在屋内桌面上,其中有好几个何时雨做的枫叶琥珀。
照常吃饭,照常彼此面对却无话,若说当初何时雨还偶尔与她提起一些过往见闻,又或是在山上瞧见了多好看的花,承诺下回带她去看,亦或再碰见就摘给她,现在他也不再说那些了。
宣蕴之说过,明年的事,今年就不要承诺了。
以后未必做到的事,现下也不必再开口了。
殷柳没事便坐在门前看着满山枫叶,她心想阿箬回来到底是在第一批枫叶落叶就回,还是要等最后一片叶子落光了再回?她有些急切的眼神,统统落入了何时雨的眼里,有时他盯殷柳盯得久了殷柳会察觉,再回头看他,得来了何时雨浅浅一笑。
相安无事的第四日,阿箬与寒熄从山上下来了,隋云旨没跟着。
青绿衣裙的少女牵着高大的男子,她头上有红枫叶编成的花环,赤红的颜色与她的衣裙极配。
殷柳见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从山间下来,立刻挺直了腰背站在小院门前,她屏住呼吸一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心境,既期待,又有慌乱的推拒。
阿箬没有靠近小院,她站在田埂路的尽头,何时雨似有所感,在她下山时便将屋内打扫完毕,扫把归于原处,这整个儿他曾精心布置的院落,居然没有一样能被他带走。
殷柳没开口,就愣愣地站在石桌旁,双手无措地互相捏着,眼看何时雨如往常上山给树木看病般孑然一身往外走。
小院木门被推开,他跨了出去,再转身来关上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