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雨寨的人吃过神明,被阿箬抓住了之后便是灰飞烟灭,不会有来世的。
“施主双肩积福,不像是没有来世之人。”那和尚道:“但你命中有煞,今生也不会太好。”
何桑闻言,心念一动:“这么说来,便是做过了错事,也可以求一个来生?是否只要我今生做够了好事,便能抵消往日的过错?哪怕一点,一点点也好!”
“行善不问结果,阿弥陀佛。”
佛渡有缘人,缘亦可自求。
世间处处都是土,阿箬并没有特地选个风水宝地,只是因为这种子特殊,所以她将种子带到了东陌城外鲜少有人经过的竹林里,踩出一块空地来,便将它埋了下去。
生命树的种子种下便发芽,亦可看见它的前身——一枝被和尚从小寺庙槐树上折下连花带叶的槐树枝。
槐树枝自入何桑的手中起,便像是一双时时盯着他的眼睛,自此看住了何桑,不让他起一丝行恶之心。
一间小寺庙,一个在外不知名的和尚所言,居然真叫何桑放在了心上,他就近找了一座城,选了一处址,小心翼翼地将那枝槐树枝种下。和尚什么也没说,何桑却自以为地想,若他连这枝随意折下的树枝都能以功德供成参天大树,那必然能以功德为他的两个孩子求一个安然的来世。
他为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从未想过他自己。
这株槐树生前所见,皆是何桑。
他在东陌城开了医馆,与街坊邻居打好交道,与人友善,把买来的小院改成了小寺庙一般的建设,他并不知这是聚灵的阵型,只是想若那株种下的槐树枝以为自己还在寺庙中,说不定会愿意活下来。
何桑的院子里点上了檀香,那檀香被诸多药草味掩盖,他从那一日起就不再杀生吃肉了,每日夜间念经,终于有一日等来了槐树枝生根发芽,成了一个奇迹。
何桑亲自做了两盏灯,他见佛家亦有供奉的牌位,牌位前点了长明灯,他养大的孩子还没死,他不愿设牌位,可还想为他们点灯。
为了灯能够牢固,他用了钢丝打成了灯笼框架,用了最坚韧的布穿了两层,亲自在外面作画,在里面写上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他想要灯长久,也想要灯长明。
左为时雨,右为阿箬。
何桑见佛有万,为吉祥云海,便以万求福,为他那两个不知流落于世间何方的孩子设了个功德数,以三百年为上限,每年救几十个人,为他们每个人求一万个功德。
存于生命树种子上的记忆随着生命树的成长,一点一点记录于它每一圈年轮之中,长在了它每一片叶脉之内。
最忙的那一年,何桑的医馆里容下了百人,不论是谁来求医问药他都来者不拒,给不给钱无所谓,但要留下一句感激之语,作为功德化作红绸,挂在那株槐树上。
春有槐树发芽。
夏有槐树生花。
秋它不落叶。
冬它依旧生机勃勃。
这株槐树与医馆门前的两盏灯笼一样,何桑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它上香、浇水、也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那两盏灯续油,即便是白天,灯也是亮着的。
他每得到一次功德,便将红绸挂于树干。苍老的人站在树下,望着一年年肉眼可见迅速生长的槐树,满含热泪,双手合十,像是已经看见了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儿小能力,为阿箬与何时雨洗刷了他们吃神的过去,为他们求得一个安稳的来生。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信这世上一切奇迹。
他能种活一支已经枯萎了的槐树枝,能长达两百八十七年不曾灭过门前灯,必能等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阿箬在那株树的记忆里,看见树下曾站过东陌城中绝大部分的人,看见有人来时哭着跪地恳求,走时又笑着跪地致谢。其中也包括一把火烧了槐树的芸娘,幼时的芸娘回眸看见何桑踩在木梯上,将她学了半天才写下的感激之语挂上树上,脸上露出娇俏的笑。
那年盛夏,槐树开了满枝的花,淡紫色的槐花垂下,片片纷飞,满院清甜掩盖了药味的苦涩。
当年的芸娘对何桑也是真的感激的,可那一日阿箬与寒熄在后院看见一阵风轻易将芸娘曾写过字的红绸吹下,或许从那时起,她心里对何桑的感激便一丝不剩了。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大火,和那个年迈的老者满目绝望冲入火中的画面。
他哭喊着“灭火啊,快灭火!我的树,我的树!”
他想用手护住枝头上已经挂了一万多条他曾救下的人落下的笔记,新旧不一,却依旧鲜红。
何桑没能救下槐树,如果不是因为不死不灭的身躯,他或许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看着正燃烧大火的槐树,哭的不是那株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树,而是两百八十七年不眠不休累积而来的功德,是他为阿箬与何时雨求的另一种可能。
种下的生命树种很快便长得与阿箬与寒熄在医馆后院看到的一般高大了,寒冬天里,槐树迅速经过了无数个四季,最后一季,秋,落满地的枯叶,冬,枝积白雪。
如今的槐树经死而生,不再有那么多功德,也招不来那么多灵气,它的树枝上没有漫天飘摇的红条,也将有关于何桑的记忆随着每一次落叶彻底清除干净。
阿箬站在树下,昂着头看向高高的槐树,有风吹过,脸颊冰凉。
寒熄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阿箬才恍然回神,又朝他望去,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轻道一句:“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是贪生怕死。
原来他不敢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愧疚。
原来他当年不是有意抛下阿箬,却是再也没有脸去见她了。
原来他不是与岁雨寨的人同流合污,他只是不想让阿箬与何时雨在当下受到伤害。
原来他也想过要摆脱岁雨寨,带他们远走高飞。
原来……他想求一个十三年,是因为他只剩下十三年了。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用何桑无数虔诚与希望堆起的功德树毁于一旦,也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彻底泯灭,所以他不曾为自己解释,甘愿将他从寒熄那里得来的统统归还。
所以他在最后关头,还问了一句何时雨。
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如今的阿箬,还不曾见过何时雨。
阿箬得到了答案,心中既觉得释然,又觉得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