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阿箬有神明 第108节(1 / 2)

一切与过去一样,又不一样了。

她不再那么贪玩,没有在这七天里陪着云峥到处瞎转,没有上他屋前院子里的桑树摘果子吃,也没与他一起掉入鱼塘,没有与他折了树枝当弹弓,也没有与他跑到猪圈里去惹那两头脾气不好的猪。

云峥的身上不会因为惹猪落下疤痕,也不会因为曾在水里险些死去而从此畏水。

阿箬还听安亲王府里的人说,过段时间天再热一些了,便让人带云峥下水去玩儿。或许他能学会游水吧,又或许将来不会一脚踏入青云江,从此化成了秋风峡中的灵,绑在一花一树之上,也不必日日夜夜守着一方山水,感受孤独。

可到底那机缘算好,还是不好呢?

阿箬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跟在何时雨的身后,与他一起对安亲王女鞠躬道谢,然后牵着何桑的手跨出了那个没几年后便会彻底落寞消亡的安亲王府。

一声“阿妹”似乎从身后响起,阿箬回头看了一眼。

云峥已经没有装乖的耐心,牵着丫鬟嚷嚷着要去桑树上摘果子吃,离地面近的他都摘光了,仅剩树梢上的那些,他们不让他爬上去,云峥便撒娇耍赖。

那枚曾被他送出要人带给阿箬的玉佩,正挂在他的腰上微微晃动,上等白玉,让这位乱世中的安亲王世孙看上去,更显得光鲜亮丽,天真无畏。

阿箬依稀记得,他们曾经爬上过树梢最高处的,还是她往上爬的。

那身穿华衣的小男孩儿也曾躲在假山后面焦急地望着要走的她,最后忍不住奔出来说要将红珊瑚送给她,要她留下来。

安亲王府的大门关上,阿箬渐渐松了一口气,门后云峥的声音逐渐远去。

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路,阿箬想,也不必将来的某一日被他记住,却成了他年幼记忆里的一束光。

她希望不要再走上寻找岁雨寨人的道路。

也希望不论云峥今后是否还会被困在秋风峡,他们都不必再见了。

第121章 又初见:二

在阿箬的记忆里, 从安亲王府离开后没两年,安亲王府便没落了。也是同年,世道陷入了最难最疯狂的阶段, 开始频繁地人吃人, 那些拉帮结派的食人者在寻常老百姓的口里多了一个称呼——蛮人。

那段时间人们过了太久的苦日子,终于熬不住生不如死的折磨,一切苦难又一次在阿箬的眼前上演。从一个个病死饿死或是手无缚鸡之力被丢入火堆铁锅中的小孩儿, 再到那些垂垂老矣不愿粉身碎骨便远走他乡的老人, 他们无法抵抗自己的命运, 也无法抉择自己的生死。

他们的脸上、眼中,都将这一片灰暗的天空与世界照入其中。

还有一些人,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能撑得久一些, 便让自己的子女在他们死后将他们烧了, 吃了,血与泪化成的苍生百难,叫阿箬只能无力地闭上双眼。

她没有刻意去打听岁雨寨的下落, 可人生的轨迹冥冥之中还是带领着她与何桑、何时雨往岁雨寨靠拢。

彼时阿箬依稀记得岁雨寨是往西走的,而他们三个是往南走的, 山路弯弯曲曲, 几年之后,却又与后来往南靠拢的岁雨寨再度碰面。

人间处处都是枯萎的树林,阿箬分不清哪个是曾经走过的地方, 她只知道如今众人都吃不饱穿不暖, 她也连续吃了两年的箬竹根了。

阿箬看见了白一。

他们明明没有如上一次一样加入岁雨寨, 可岁雨寨似乎并没有因为少了他们三个而更改旁人命运的轨迹。白一依旧是岁雨寨中一男一女私奔后所生, 而他们在乱世中无法生存下去, 不得不回归家庭后, 白一成了唯一的累赘。

爹不疼,娘不爱,就是那些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们,也将白一当成可以随意打骂侮辱欺负的对象。小小白一生来就有病,他感受不到痛疼的知觉,故而哪怕浑身流血,他也不会流泪,不知身上的疼,也不在意心上的疼。

年仅几岁的小孩儿在人群中摇摇欲坠,阿箬离他不远,她甚至还看到了那些人群中几个其他熟悉的面孔。

无人救他。

这一次,没有在岁雨寨中长大的阿箬,也没有可以给他治伤的何桑,白一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光彩,他的眼神甚至比灰蒙蒙的天还要死寂。他就趴在地上,任由旁人将屎尿糊在脸上、身上,任由他们嘲笑他背上的胎记,任由自己一步步临近死亡。

越过那些人的身躯,阿箬对上了白一的视线,或许他也没有在看她,他只是更加不想看见其他人。

腥臊的气味散开,那些解了裤子撒尿的小孩儿见到有人过来了,连忙提起腰带便跑,白一依旧趴在那里,连一根手指也没有动弹。

阿箬彷如又一次坠入了往日噩梦,她不是岁雨寨的人,也管不到岁雨寨的头上。她忽而发现人大约真的会因为活的世间越长,而越心狠,因为往往活得久了,就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阿箬不想与岁雨寨有一星半点的瓜葛,所以她看见了,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她为自己的狠心而酸楚,不齿,但她的脚步没有朝白一靠近,却是像见到洪水猛兽般一步步后退。阿箬紧紧攥着手里的箬竹根,脑海中纷飞的是白雪皑皑的城墙底下,遍布尸体与残肢,还有经过了三百多年也不曾长大,一生茫然的孩童,她耳畔听见的,也是对方喊出的“阿箬姐姐”。

若阿箬从未去过岁雨寨,白一大约就是这一年死的。

若阿箬去了岁雨寨,救了白一,那终有一日也会误入结界,遇见神明。

阿箬看见有人提起了白一的衣襟,他就像一块破布,轻飘飘地被妇人带走。阿箬记得那个女人,是白一父亲的原配妻子,她也记得那个女人曾多次想要将白一卖出岁雨寨,卖给外面的蛮人。

蛮人,是吃人的。

白一不曾挣扎,他顶着满身脏污,直至如今,也被人叫做小野种。

阿箬本是要走的,她就准备要走了,脚步却像是生了根,黏在了原地,一双眼也被白一的背影所牵。

她看着那个四肢无力挂下的幼童,记得他也曾有过一双明亮的眼。也总在自己受伤时跑到她的跟前,明明感知不到痛觉,却还是对阿箬道:“轻一点,阿箬姐姐。”

他问过阿箬,他的背上是不是真的有王八。

他拥有名字的那一刻,曾蹲在地上描着阿箬为他起的名字,写了半天。

妇人还是偷偷将白一卖了,因为他瘦小,但肉嫩,所以从蛮人那里换了一些旁的粮食。妇人还假惺惺地落了几滴眼泪,接到包裹后笑得低眉顺眼。

白一什么也不懂,或许他什么都懂,却没有反抗,他就站在那群高大粗鲁的蛮人面前,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宿命,是可以更改的。

只要再坚持几年,万物复苏,往日噩梦的起源便也过去了。

蛮人架起了铁锅,伸手捏了一下白一的脸,见到他身上的脏污也不在意,脱了白一的衣裳给他随意擦一擦,便对旁边的人道:“小孩儿肉嫩,煮了好吃,老人肉柴,烤了才香。我看这小孩儿年纪小,毛都不用脱的,直接剁几节扔进去便好了。”

他们的对话,如说今日太阳落山有些早,明天或许会早点儿升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