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喇氏十分尴尬,红着脸道:“嗳嗳,是我来得不凑巧……就依姑娘的意思吧,我先过去,请殿下不必着急,反正还早着呢。”
她落荒而逃,心里却五味杂陈。自打认识王爷起,他一直冷硬如铁,就连澜舟降生,也没见他一个笑脸。她一直以为他娶长公主,不过为了稳固地位,长公主受宠,也是得益于她的出身。可她到今天才知道,这桩婚姻里没有虚情假意。她不敢相信那样杀伐决断的一位霸主,也有仰着脖子任人点口脂的时候。她心头又羞又愤,唾弃他夫纲不振,弄得小倌儿模样,一面又自怨自艾,他在别人跟前是邀宠的猫儿,在她们跟前,是个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夜叉。
她脸色发青,边上的侍女也看出端倪来了,小心翼翼问她怎么了。她咬着槽牙冷笑,“儿子就要成亲了,当爹的叫人盘弄得一朵花儿似的……为老不尊!”
侍女怔了一下,“主子千万要按捺。”
她掖着袖子朝远处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有什么按捺不按捺的,十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
她上厢房看澜舟,只有儿子才能给她一点慰藉了。
祁人大婚,吉服是石青朝褂,红缨结顶绒冠。他穿戴齐全站在雕花窗前,沿着海龙皮的披领像飞扬的檐角,衬出一个朗若朝霞的少年。她细细看,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来,上前给他整了整衣领道:“好儿子,以前常盼着你成人,巴心巴肺地伸脖儿瞧着,现在好了,可算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今儿娶了亲,以后就是大人了,办事说话要稳妥,要叫你阿玛跟前的人刮目相看。我的苦处你都知道,你阿玛眼里没我,长公主进了门,一气儿打发得那么远,只差没把我发送宁古塔了……现在我回来了,可不能再称他们的意儿了,我有佳儿佳妇,将来还有孙子。她呢,养不出儿子,想抢别人的。模样儿生得仙女似的,其实是算盘成了精,没的叫我恶心!”
澜舟最不爱听她说这些,她总有倒不完的苦水,诉不完的委屈。另两位庶福晋的际遇和她是一样的,却没有一个像她这么斤斤计较。
他拧了眉头,低声道:“奶奶留神,人多嘴杂,万一叫人听见,又是一场风波。如今家里太平,就别计较那些得失了,好好过日子吧。儿子媳妇儿就要过门了,叫她看见您的雅量,也是个榜样。您和长公主有什么可比的,比了也未见得有用,不如放宽心,做养自己。您老是挤兑她,儿子却要请您看看周姨娘。人家有儿子,您也有儿子;人家不得宠,您也不得宠;人家守着自己的小院儿自己找乐子,您要是也像她似的,心境自然就宽和了。业障都是自找的,千万别怨别人。儿子还要嘱咐您一句话,阿玛眼皮子底下,您什么都不能干,否则出了事,儿子也救不了您。”
塔喇氏被他这几句说得直发愣,“这就是你大婚前和你妈说的话?有时候我瞧你,真连亭哥儿的一半都不及。澜亭虽然污糟,他还知道留下自己的妈。你呢?你连一句舍不得都没说过,更别提给我撑腰了。”
他别开了脸,“儿子不会挑好听的说,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奶奶愿意就听听吧。”
原本和儿子分离了那些年,以为回来定然是母慈子孝,谁知这儿子越大,脾气越臭,连个弯儿都不会拐,实在让她失望。
“家里太平?”她哂笑,“太平你阿玛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能有多大的差池,要挨这顿狠打,还不是隆恩楼里那位调唆的!”
澜舟再不愿提起这个,她这一说,简直像戳中了他的要害。他霍地转过身来,高声叫奶奶,“儿子犯了错,阿玛教训有什么不对?那件事和长公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您何必非要牵扯到一块儿!”
塔喇氏眨巴着眼睛,被儿子这突来的怒火弄得心头一紧。兀自平息了半天才道:“罢了,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你好好当你的新郎官吧,我不过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何必呢。”
枯着眉头看了他半晌,儿大不由娘了,她不愿意把他想成专拣高枝儿忘了亲娘的白眼狼,可事实证明儿子有时候也靠不住。还是这合德长公主太会拢络人心,连带着男人儿子全向着她了?
她从他的院子里出来,心里很凄惶,穿过跨院,远远见两个身影逶迤而来,更是刺痛了她的眼睛。虽然王爷对她从来没有归心,到底有了儿子,只有周氏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才会过得事不关己。
日头升高了,前面陆续有宾客盈门,良时忙着招呼,婉婉进银安殿,先给太妃道喜。
太妃今天穿金棕色团花褙子,脸上破天荒地擦了胭脂。见她行礼,站起来也向她拱手,“同喜同喜。想当初太王爷在时,常爱让澜舟骑在脖子上。那小子小时候憋不住尿,动辄尿他爷爷一脖子。太王爷溺爱他,尿都把袍子浇湿了,还高兴呢,说像大邺地图,将来这孩子一定是个战将……”
年纪再大,追忆起生命里最要紧的人,仍旧抑制不住的伤感。不过想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怕扫了大家的兴,立刻重新换上了笑模样。又抚掌道:“一晃眼,哥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太王爷地下有知,八成也跟着喜欢。”
众女眷都顺着话头说,堆山积海的吉祥话,听得人起腻。婉婉却从锦绣堆儿里看出了太妃的心酸,一个女人多不容易,起先拉扯儿子,后来拉扯孙子。等到孙子成家,自己年华早已不再,爱人说不定已经投胎转世了,自己还在支撑着,形单影只活到鹤发鸡皮,真是凄凉透了。
看见别人的寂寞,她就爱想想自己,庆幸良时在她身边,她活得并不孤单。
南方的风俗,和北方不大一样,北方新娘子进门一般都在天黑以后,进来拜天地,见高堂,然后就可以入洞房了。南方呢,拿新郎新娘的八字相合,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做早亲。所谓的早亲就是花轿上午进门,一系列的仪俗走完后,新娘在洞房里坐着,俗称坐帐,一直要坐到夜里新郎回房。坐帐的规矩上,鲜卑人和祁人又不同。鲜卑人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满院溜达,祁人却很严苛,新娘子必须坐足三天,三天不得出房门,这叫刹性子,和熬鹰一样,目的是要让人驯服。
澜舟和靳家姑娘生辰八字合下来,还是做早亲大吉大利。于是澜舟早早穿戴好,准备上丈人家接亲了。
他胸前斜挂着红绸花儿,跪下给太妃磕头,“孙儿给太太接孙媳妇去了。”又转过来,冲良时和婉婉磕头,“儿子给阿玛额涅接儿媳妇去了。”到塔喇氏这里,因为名分不在了,不过和另两位庶福晋一样,得他一个千儿,连句话都没有,就转身出门了。
靳家离藩王府并不远,同在一座城里,须臾便到。新郎官上门,也有些礼要过,耗时不会太久。大家就巴巴儿盼着,等他回来,再带回一个来。
家里添人口是件高兴的事,婉婉也和大家一样乐呵呵的。可不知是哪家的族亲,悄悄把她拉到了一旁,小声说:“喜事多了可是犯冲的,您这里没信儿,大阿哥成亲了,没的他的婚事冲了您的孕事,对您不利。”
婉婉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有个专门的名头,叫借丧不借喜。因为长公主府和藩王府算是两家,对方若办丧事,可以把她的厄运连带化解了;对方若办喜事,她命里的喜庆被人先占,那她往后就艰难了。
婉婉被说得一脸惶惶,害怕新媳妇转过天来就遇喜,更坚定了要回大纱帽巷的决心。以前她是不信这些的,可盼孩子盼得魔症,宁可信其有了。
皇亲国戚办喜事不兴敲锣打鼓,有门子在外候着。远远看见蜿蜒的队伍出现在巷口,跑到回廊底下大声通传:“来啦,大爷迎大奶奶回府啦!”
戈什哈在大门对面的墙根儿底下点二踢脚,砰地一声飞上天,炸得半个南京城都晃荡。
婉婉和良时分坐在银安殿上首的宝座上,澜舟牵着新娘子进门来,眼睛飞快一瞥她,复低下头去。萨满太太开始念喜歌,呜哩嘛哩听不清词儿,司仪的是太妃跟前的崔贵祥,嗓子一亮,宏声高唱:“吉时到……”东南角的一棵梧桐树上不知歇了一群什么鸟儿,哄然南飞,领头的身披彩羽,尾翼拖得老长。大伙儿都观望,连婉婉也看见了,有人说是凤凰,有人说是孔雀,谁知道呢。
南苑王府出祥瑞了,这事随后传得沸沸扬扬。是孔雀倒罢了,如果是凤凰,恐怕又生猜忌。婉婉慌忙写信送进京,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日常琐碎里夹带上这件事,说自己丢了一只南洋鹦鹉,大阿哥成婚那天从梧桐树上找着了……自己亲自解释,总比别人转述强得多。
维持太平不容易,她也算费尽心力了。新娘子三朝之后回门,婉婉等过完了八月十五,就率众搬回了长公主府。
阔别四年,这雕梁画栋竟有些陌生了。好在进门的时候又看见熟悉的脸,金石和他手下的锦衣卫都在。他们是被指派在这里的,轻易不会离开。她不回来,他们就守住这门庭,所以不管睽违多久,这里始终是有人气儿的。72
☆、第73章 玉质孤高
从北京回到南京将近一年了,这一年来她深居简出,几乎不再与京里跟来的人有接触。乍一见金石迎上来,她便先笑了。
“金大人,别来无恙。”
金石眼底波光微漾,轻轻颔首,“殿下近来都好吧?”
她从轿厅里出来,和声说都好,“吃得下睡得着,我还长胖了。”
金石打量她,确实圆润了些。在北京时心事太多,把人消耗得不成样子。现在诸事全解,一旦心宽,自然体胖了。
其实这一年,他也不是全没见过她。起初不放心,偶尔趁着夜色潜进藩王府,也会远远看看她。可是这个南苑王府似乎掩藏了很多秘密,戒备之森严,面上看不出,私底下暗哨纵横,和大内无异。有几次他夜行,险些撞上人,那位看似无欲无求的王爷,显然并不简单。如果不是被皇帝整治怕了,欲图自保,那就是以守为攻,另有别的目的。
可惜他仔细侦查了很久,一无所获,对方行事谨慎,尤其对他们这些京里来的锦衣卫提防甚严。长公主府周围时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来往巡查,他没法行动了,她那头的消息便也渐渐断了。
好在她一切都如意,至少南苑王对她是真心的。不管外面局势如何万变,只要她不动如山,别的都是次要。在北京时她出入自己能相伴,到了金陵地面上,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好了,她回公主府来,这里的护卫是由锦衣卫担当的,连南苑王都不好随意打发。
他朝外看了眼,天幕压得很低,恐怕会有一场大雨。便拱手道:“变天了,殿下出门得披大氅。且稍待片刻,让人进后院取来吧。”
她的衣裳妆奁预先都让人先送回来了,随身没有携带。金石的叮嘱让她想起肖铎来,他在时,总是事无巨细,照应得那么妥帖。
小酉匆匆去取大氅,婉婉拢着两手站在门内,偏头看金石,他在廊子上徘徊不去,就像以前一样。
她抿唇一笑,“离京这么久,千户回去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