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撅起嘴,吹口气把它送走了。恍惚想起十四岁那年初夏,她在烟柳成阵的断虹桥畔奔跑。那时候多欢喜,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得意。现在再回头思量,原来每个人生命里能承载的富贵有限,受用得过了头,就得以别的方式偿还。
伤嗟了一阵儿,深深吐纳两口,打算回屋里去。转身瞥见铜环带着个信使打扮的人站在门上,似乎犹豫该不该让他进来。
她顿住脚问怎么了,铜环说:“京里有信到。”
她心里异常平静,京里的信,除了皇帝,没有别人记挂她了吧!
“让他进来。”
铜环把人带到她面前,她打量了一眼,这张脸她认得,是御前听差的平川。他平托着信送到她面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呵腰以示恭敬,看来连太监都瞧不起她。
她笑了笑,语气还是很温和:“平川,好久不见。”
他这才略微躬身,“殿下安好。臣受皇上指派,给殿下送封家书,请殿下过目。”
她把信捏在手里,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不管内容如何,心里融融暖和起来。
铜环说:“戈什哈已经验过了,想是没什么,才放进府里来的。”
换做以前,谁敢明目张胆验帝王来信,可见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向平川打听皇帝的近况,平川答得很生硬:“老爷爷的处境都在信上写着呢,殿下自己看吧。”
余栖遐横眉怒目厉声呵斥他,婉婉说别动怒,“带他下去歇一歇,用点儿饭。你们也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打发走了他们,她在书案前坐下来,从已经开启的信封里抽出了张浣花笺——这位二哥哥,到何时都是这么具有诗情。浣花笺又名薛涛笺,是乐妓薛涛创制的。所以即便玉碎,也要碎得从容。她从他身上没有学到旁的,独独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倒很值得品味。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故人长绝
皇帝的性情生来不羁,所以他的信也是文言文加大白话,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他说:“婉婉吾妹,见字如面。许久未见,正值两军交战之时,不知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中,姑且一试,解朕思念之情。自三年前西海一别,你我兄妹虽也通信,但心思渐远,到如今成水火之势,是朕始料未及。朕知道你怨恨朕,当年种下的因,今日结出了果,是朕失策,悔之晚矣,不去说他。朕前日去你寝宫,宫掖一直为你空着,你说应当分给诸妃居住,朕没有舍得。朕在这世上,唯你一个至亲手足,你一去千里,朕总要留下些念想。你院里的海棠开了,第一束花上,朕为你系了红绸,贺你觅得如意郎君。日后你们夫妻恩爱,朕九泉之下也可放心。山河破碎,罪在朕躬,朕以死谢天下,是朕本分,你不必伤怀。城破有时,朕与皇妹之恩情,如大江汤汤流水,永无止尽。他日妹坐青云之中,江山在手,平衡天下,名士走卒皆欲附矣,兄亦为你欢喜。江山就如人之寿元,有始亦有终,朕懊悔的是毁在朕手,亡国之君,无颜见列祖列宗。不过尚有欣慰之处,社稷旁落,落得亦不算远。待你登后位,请你代兄巡狩,造福苍生,兄虽死,亦涕泪沾襟矣。”
婉婉阖上了信,外面春风正盛,吹过树梢和檐角,呼啸声中伴着铁马的叮当,像一曲苍凉悲伤的挽歌。
信里没有诛伐,甚至没有一句重话,但是她知道他有多绝望。他还是误会了她,那张图害他不浅,因为信任她,导致前线失利,被南苑攻得溃不成军,其实他心里一定非常恨她。她想解释,提起笔,略一思量又放下了。这时候语言是最无力的,说得再多都是枉然,没有人会相信她。
她站起来,抻了抻裙裾出门,站在檐下吩咐:“让平川等一等,我有信请他面呈皇上。”
铜环道是,仔细留意她的神色,“皇上信里说了什么,责骂殿下了吧?”
她摇摇头,“他说江山也有寿终正寝的时候,让我不要悲伤……”
铜环有些疑惑,难道是背负得太久太累,连皇上都厌倦了吗?也许把一切都看清了,痛苦会慢慢减少,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殿下出来做什么?快要晌午了,日头大,您进去吧。奴婢让小酉准备豌豆黄,您以前最爱吃这个。”
她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我正惦记呢。”又朝外看了眼,“很久没见着东篱了,把他抱来我瞧瞧。”
铜环领命去了,不久奶妈子带着孩子过来,东篱已经一岁多了,开始牙牙学语。个头也是,承袭了祁人一贯的身条儿,四肢修长,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许多。
他会走路了,就是走得不好,还得牵着大人的手。婉婉远远看见垂花门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进来,穿着马褂长袍,打扮得像模像样。因为疾走了两步,自己很有成就感,笑得十分畅快。
婉婉走到台阶下,蹲着身子迎接他。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可是快要接近时,忽然顿住了脚,眼神有些陌生和恐惧,一再地审视她。
婉婉微笑:“哥儿,不认得太太了?”
本欲上前接应他的,谁知他迸出惨烈的哭声,惊惶地抱住了奶妈子的腿。
哥儿哭得太太下不来台了,怎么哄也哄不好。奶妈子抱在怀里摇晃,“你不是总叫太太的吗,见了怎么又是这脓包样式?”
婉婉的笑容变得讪讪的,孩子真是有灵性,大概闻见死亡的气味了,再也不愿意和她接近了。
她站起来,不胜唏嘘,“是太太不好,这程子冷落你了。”转而对铜环皱眉,“既这么,把他送回藩王府吧。孩子还是得亲妈带,搁在我这里,我又顾不上他,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多可怜呐。”
铜环劝她别着急送走,她还是摇头,“你亲自送去,交到少奶奶手上我才放心。回来的时候路过绿柳居,给我带两个什锦素菜包回来。”
铜环无奈,只得应允,“我叫小酉进来伺候。”
她说不必,“叫她忙吧,我先睡会子,起来了再吃。你先去,晚了少奶奶歇觉了,没的吵醒她。”
东篱还在哭,她掖着手深深看他两眼,然后提着裙子上台阶,再也没有回头。
哭声渐远了,她长出一口气。孩子真是个怪异的东西,不哭的时候那么可爱,哭起来简直要人命。现在人送走了,最牵挂的也放下了,至于她身边伺候的这些人,她有手书留下,良时见了,应该会容他们活命的。
她进里间,把侍立的婢女打发出去,吩咐不许让人进来打搅。点了盏蜡烛把皇帝的书信烧了,免得再让人拿来做文章。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她在屋里转了两圈,和这个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她已经尽力,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二哥哥说自己会以死谢罪,可最该死的应当是她。现在回看前尘,仿佛可以置身事外。她看见毓德宫里描眉画目,扬着水袖的自己;看见低眉顺眼,在太后跟前谨言慎行的自己;看见凤冠霞帔,嫁作人妇的自己;看见承光殿里气涌如山,据理力争的自己……每一帧都是罪孽,都是错。如果母亲去世时带她一起走多好,跳出三界外,无喜亦无悲,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的苦厄了。
她的一生说不上是成功还是失败,锦衣玉食从不间断,也有过短暂的幸福。还记得当初在嬿婉湖畔钓螃蟹,也记得月色溶溶和良时泛舟湖上,那时候多美好,从没有想到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这个人,一切都可以舍弃,唯独丢不下尊严,这是她生而为人最后的一点骄傲。活着有很多种选择,有的人可以为五斗米折腰,有的人情愿饿死,也要挺直腰杆。人与人从来不同,选择也从来不同,各有各的道理。只是她享尽了人间的富贵,披着娘家赋予的辉煌出身,娘家倒了,转投篡位的丈夫怀抱继续逍遥,便不配做人了。
被愚弄,被践踏,连守门的奴才都可以拆她的信件,如果活下去,可以预见这种情况还会继续发生。凭什么呢?原本想等最后的战果,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山穷水尽后不过如此。
她慢慢走过去,在铜镜前坐下,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消瘦的脸,惨白没有血色,似乎连美丽也不再了。她开了妆匣抿头,画了眉,点了口脂,总算找回一点颜色。
起身开箱笼,箱子一角的盒子里装着她受封的诏书,还有王妃面圣时手持的笏板。她有金印好几枚,除去两枚私印,剩下的是各式各样的龟钮印。朝廷颁的官印,本来没那么多款儿,是父兄疼爱,自己造玺宝,总不忘捎带上她。她经历了大邺三朝帝王,她有六枚赤金龟钮印。
挑了两枚出来,剪断皮绳,掂一掂分量,足够了。她的东西她得带去,另四枚陪葬,放进棺椁里,将来不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
印章有棱角,虽然小巧玲珑,要吞下去却不容易。然而一心求死,这肉身的损害,根本不在乎。她觉得喉咙要被划破了,沉甸甸往下坠,但心里安定,终于可以告慰祖先了。二哥哥那么恨她,她的辩解没有用,只有这才是最好的解释。平川回到京城,把她的死讯带回去,他总该明白她的心了。
至于良时,她知道活着,就躲不开他的纠缠。可她厌倦了,无法面对,这是最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法。自此生生世世永不复见,她再也不想同他扯上关系了。
她坐到南炕上,歪歪地倚着隐囊,转头看外面的春/色。两只骊鸟飞过来,它们一定是夫妻,在空中也缠绵悱恻。她微微仰起一点笑,听见肝肠寸断的声音,她居然忍得住那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