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传讯玉牌上如雪花般飘来的消息,若不是寄放在她身边,代表着那些强大生灵的命灯一盏接一盏黯淡,薛妤也不敢相信,做出这种事的,会是松珩。
居然会是松珩。
窗外雨疾风骤,流云如泼墨,殿内布置了小结界,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一片无声中,松珩抬眼,面对那双像是缀着雪色的清冷瞳孔,他紧了紧掌心,唤她:“阿妤。”
仅一声,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认了。
薛妤闭了下眼,反而冷静了下来,“我父亲呢?”她问。
“邺主心存大义,以身成阵,将邺都中心城与外界彻底隔绝。”松珩轻轻呼出一口气,道:“阿妤,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
“心存大义。”薛妤将这四个字徐徐念了一遍,纤细玲珑的指骨在半空中渐渐落下,像是操控着某种提线傀儡,现出一种苍白而破碎的凌厉感来。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唇上慢慢爬上一抹妖异的嫣红:“所做种种,为你所谓的众生大义,还是为那位茶仙?”
松珩站在原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良久,才道:“此事非我之愿,乃不得已而为之。”
薛妤最听不得这些大空话。
她轻轻眨了下眼,磅礴浩瀚的灵力以她为中心荡开无声气涟。松珩似有所感,侧首一看,发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鹅毛一样的落雪,不过须臾,天地间已是一片苍茫之色。
七月飞雪,殿中人已在不知不觉中入阵。
“你身上有伤,不宜动手。”他道。
看,松珩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在动手之前,也会因为对方身上有伤而做出善意的提醒。他心怀天下,对谁都好,谁都喜欢他,拥戴他,即使是凶性滔天的妖兽和恶鬼,也会试着去亲近他。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可笑的是,相伴千年,红颜不是她,而他却为了那位红颜,毫不心软毁了邺都世世代代的坚守。
而她薛妤千年的奔波,为三地平衡做出的努力和牺牲,全成了笑话。
薛妤长长的袖摆无风而动,精细缝制的缠枝花宛若水纹般在她手腕边漾动,数不清的灵力光点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囚阵,在三人的视线中一寸寸扩大,将整座纂刻着符文的云霄殿笼罩了进去。
“阵法能成,亦能解。”她眼尾有白色水纹渗出,很快蜿蜒成两道霜痕,像摇曳着的长长尾羽,“既如此,将你捉回邺都,把封印解开就是。”
见她执意出手,松珩瞳色微凝,随后丢开手中的本命剑,周身也开始有灵光渗出。
“——不是。”路承沢终于看不下去,硬着头皮挤在两人之间,“你们这三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毛病到底是从哪学来的。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你们这样打起来,半片天宫都得塌下来。”
说罢,他扭头,看向松珩和被他丢在一边的灵剑,满脸都是“你脑子没事吧,这可是薛妤”的荒诞和滑稽。
薛妤可不是什么温柔心善,遇事会娇滴滴撒娇的女子,她的手中,不知镇压了多少大妖恶鬼,早在千年前,她便是六圣地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是带荆棘的玫瑰。
这种受刺激的状态下,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在她手上讨到好,结果松珩还学别人放水那一套。
松珩知道薛妤会生气,她是个黑白分明,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而自己的行为,不论是哪一点,在她眼中,都属于彻头彻尾的背叛。
背叛者,当杀。
无声风暴起,馥郁到几乎化不开的灵力浪潮在领域中横冲直撞。
像是双方都抱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很快,两道身影在交锋后错开。此时,松珩的食指落在距离薛妤额心半寸处,而他的颈侧,冷然压着一柄由冰玉凝成的小巧匕首,刺痛感扑面而来。
若是不知情的来看,这俨然就是生死仇人见面,马上就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路承沢在结界中左突右闪片刻,一看这阵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又上前劝架。说是劝架,其实只是在单方面劝薛妤:“洛煌一脉,无论嫡系庶支,全被妥善安置,毫发无损。”
“被镇压的只是恶鬼和妖灵,他们那种东西,本就该被镇压。”
薛妤恍若未闻,清冷瞳色中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雪,手中的匕首却缓缓浸入松珩皮肉中,压出一条殷红的妖异血线。路承沢神色凝重起来,他手掌落在薛妤细瘦的手腕上,用着阻拦的力道,“薛妤,松珩这事做得固然欠妥,可你因为那些东西要他性命,这说不过去吧。”
“他因为区区茶仙,强入邺都,越过王城直接出手,说得过去?”薛妤终于抬眼,视线在他那张正经起来的脸上扫了一圈,问:“明日,我去你们赤水,下个封印大阵,你也觉得这是不值得大动干戈的小事?”
路承沢咂了咂嘴,不敢说话了。
薛妤是真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她不是个善茬。
“松珩。”薛妤没再搭理路承沢,她视线转回来,落到松珩脸上。她的眼睛很漂亮,声音虽冷,可也清脆,唯独那双手,养尊处优,却是杀人的手,此刻压着匕首划过天帝颈侧时,半分也没抖。“我有千万种解阵的方法。普通办法不行,就血祭,灵祭,若是还不行,便用下阵人活祭。”
说到最后,已然是要松珩拿命破阵。
这话若是由别人口中说出,必定会被认为是大放厥词。天下灵阵大大小小多如繁星,有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别说解阵,就连最基本的认阵都成问题,可偏偏说有“千万种解阵方法”的人,是薛妤。
在这个灵修遍地走的世间,有一种人格外特殊,他们不修肉身,不专灵息,看着孱弱,却依旧有通天彻地之能。一念成阵,一念解阵。薛妤就是其中最具天赋的一个。
“上古之阵,无解。”松珩看着她的侧脸,无视路承沢暗示得快抽筋的眼神,低声道:“那些恶鬼和妖物,再也不可能出来。”
“你下定决心,执意如此?”薛妤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双眼认认真真审视他,声音冷得像是寒冬腊月带雪的山风。
“阿妤。”松珩一字一句回她:“今日种种,是我食言。”
“可我非得如此。”
一句非得如此,饶是以薛妤这样的心性,也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垂了垂睫,闭了下眼。千年的时间,她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从当初奄奄一息的孱弱一步步蜕变,时光流转,春秋变幻,她总觉得他还是当时的少年模样,唯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权力的更迭中,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
当年那个仿佛能被她一眼看穿所有心事的少年,早有了通天的本事和能耐,以至于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偷天换日,将整个人间格局搅得一团糟。
匕首重重斩在松珩的颈侧,滚热的血液喷薄而出时,她的眉心也被随之而来的灵力长指点穿。难以形容的剧痛传遍四肢骨隙,薛妤迎着松珩和路承沢震惊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却只是绷了绷下颚,并没有什么恐惧惊慌。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