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气氛蓦的就凝滞住了。
远古的事,扶桑树与天机书应天之命,将一切记忆抹除,可有些种族,有些人,还是能代代相传的得知一些端倪,比如六圣地之一的太华,再比如避世而居的天攰旁支。
愁云惨淡的源头,是扶桑树曾在万年前落下法旨,苍龙与天攰正统一脉,永世不可出,永世不可活。所谓因果轮回,否认他族生存意义的人,终自食恶果,这便是最惨痛的教训。
隋遇眯着眼回忆百年前的旧事:“为了血脉亲情,也为了世间生灵,你不能出事,更不能夭折。若说天攰血脉是你的催命符,那瑞兽身份则成了你生存下去唯一的倚仗。”
“父亲当天起卦,用家中的古阵法请示扶桑树与天机书两大圣物,将你的身份表明,并放上了一根竹签,一面写着生,一面写着死。”
“放进去时,竹签竖着,生死不定。”
“扶桑树身系万物,非大事不出,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你当时在腹中都已成型,你父亲母亲根本不舍得放弃你,于是顾不得舟车劳顿,临盆在即,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东西前往羲和圣地,想求见扶桑树,为你搏一线生机。”
“我当时小,自命不凡,又被族中清修的日子憋坏了,外面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鲜活,缤纷多姿的,便自告奋勇地担起了随行陪同。”
“不知该说是世事难料,还是天命如此,几乎是在我们抵达山海城的夜里,你母亲便腹痛难忍,经过两天三夜的挣扎,最后才险而又险地将你平安生下来。”说到这,隋遇看向溯侑,比了个手势:“你出生时只有这么大点,一张脸皱巴巴的,但好在眼睛大,皮肤白,也不哭不闹,安静得跟个娃娃似的。不止我们,就连当时驿站中做事的伙计都很喜欢你。”
何止是喜欢,简直到了稀罕的程度。
“肚子里的一块肉,和活生生睡在眼前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你父母见你第一眼,就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要护下你,可我们仍然没来得及入羲和,感应到你的血脉,追杀的雷劫如期而至。”
“当时,你父母将你用隐匿气息的法宝一层层罩住,又将你交到我手中,和我说,若是一月后他们还未归来,便不用迟疑,立刻带着你回族中,若一月内他们回来了,我们还上羲和,为你争一争,问个清楚。”
“随后,他们引走了雷劫。”
隋遇注意到溯侑有一刹那停止动作的睫毛,他喝了口清茶,觉得胸膛里也跟着突突跳动起来:“就在他们离开驿站后的第二天,一道天雷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我只来得及将你往旁边一推,自己就没了意识。”
“我没保护好你。”
醒来时,隋遇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晕,随便动一下都是伤筋动骨的痛,再一探查,经脉受损,全身骨头碎得只剩几根是完好的。最要命的是,他浑身上下跟遭了强盗似的,什么东西都不见了,就连跟亲朋好友联系的灵符都没了。
至于襁褓中的隋清霄,更是不知所踪。
隋遇顾不上养伤,花了三四天,连跑带飞终于回到了族内,在晕倒之前,只来得及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匆匆赶来,面露焦急的隋家家主道:“父亲,十九——不见了。”
“世间太大,人族鱼龙混杂又太乱,三四天,足以做许多事。”隋遇苦笑着扯了下嘴角,道:“那天雷誓不罢休的纠缠,我们不知你到底是死还是活。找人的话,婴孩三天一变脸,天攰这层身份更是绝不能往外披露,这样一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母亲生你时元气大伤,后来又引开雷劫,失去你后伤心欲绝,你父亲硬抗天雷,两人受伤颇重,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出关。”隋遇说:“就在我们觉得你可能早死于雷劫之下,准备放弃时,机缘巧合下发现当年你祖父放进阵法中的那条木签有了变化,它转了一圈,落在了‘生’字上。”
隋家人喜不自胜,可时间匆匆,距离隋十九失踪已是两百余年。
人海茫茫,他们从何找起。
像是有一柄沉重的小锤子,将心底厚厚一层冰砖敲开了一道裂隙,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升腾而上,溯侑想,兜兜转转,他竟是在亲人的万般期待中降世的。
没有丢弃,没有想象中凉薄而不堪的一切,为了能让他安然出生,他的亲人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
从一楼雅间到二楼厢房旁的漆红柱子廊边,溯侑走得快,步履生风,像是赶着去赴一场迟来的约。可真当他靠在紧闭的门边,又停下了脚步,垂着眼匀了下呼吸。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时,二楼的尽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皇城执法堂弟子服饰,佩戴着崭新腰牌的少年停在他身边,看起来有些紧张,几乎鼓足了勇气将手中的单子递上去,道:“薛妤殿下是在此地下榻吗?这是殿下午时横闯皇城上空的罚单。”
他一鼓作气说完:“总计罚金是五千八百枚灵石,您看——”
溯侑捏着那张单子,视线静静落在上面,看了几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门,退到一边,示意那人尾随在后。等拐到个少人的角落,他一边转动灵戒,一边问:“多少?”
“五千八百枚灵石。”执法堂的小少年显得青涩,说话的声音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落得并不小。
恰在这时,沈惊时抓着个小从侍路过,见到这一幕,倒退回几步,忙里抽闲地拍了下溯侑的肩,道:“不止这个,得知你受伤,邺都殿下什么也没说,但确确实实在你门口站了一下午。”
他以一种揶揄的语气强调道:“一整个下午。”
推门而入时,薛妤正好放下手中的墨笔,她推开窗,又朝身影孤拔的男子招了下手,道:“把障眼法去了,我看看真实的伤口,烂成什么样子了。”
人皇的玉玺印不是别的灵宝,那上面凝聚了数不尽的苍生信仰之力,因此而产生的伤口不是说能愈合就能马上愈合的。
溯侑随手抓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从起身离开雅间后,他周身气势一沉再沉,几乎已经到了外表掩藏不住,下意识渗出危险之意的程度,可此时此刻,将手背展露在薛妤面前,慢慢抹除障眼法时的模样又显得格外安静平和。
剑修的手仅次于灵阵师,根根修长,指节衔接流畅,冷白色的皮肤衬出一种凉薄的锐利之意,只是以手腕为中心,向外扩出半圆的地方全呈现出一种被烈火灼烧后枯萎的溃烂之色,颜色深郁,血肉淋漓。
薛妤看得皱眉。
溯侑却不以为意,他完好的右手摁着那张罚单抵在桌面上,声音里甚至是含着点微末喟叹之意的:“阿妤,执法堂的人将罚单送过来了。”
除了故意整路承沢的那一次,以薛妤自己名义而被执法堂逮住的,这是头一次。
往他手背上撒上一层白色药粉后,薛妤听着这话,不由直起了身,抬眼扫了眼那张单子,音色浅淡,也没否认:“嗯,当时怕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溯侑知道自己此时的情绪有点不对,但他克制不了自己亲近她的本能,想听她说更亲密的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哄他的,骗他的,刻意迁就他的都行。
薛妤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半晌,话说得直白而坦诚:“怕皇宫戒严,怕再晚一点,我来不及救你。”
两相对视,溯侑突然偏头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右手突的勾了下薛妤的腰,将人带到眼前时再伸手圈住,一勾,一摁,她便坐到了那张垫着鹅绒的躺椅上。长长的裙摆散开,柔柔一截,彩带似的飘在地面上。
“阿妤。”他的那些躁动和无处涌动的心绪在心里啪嗒一声,转化为了另一种绵柔的,酸涩的滋味,他低下身,在她唇边亲了亲,蹭一蹭,再用一种克制而隐忍的语气道:“想你。”
这种低着声音,气息滚热的暗示,薛妤听懂了。
她脖颈微微往上抬了抬,露出一段宛若白瓷细瓶颈口的柔嫩肌肤,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意味,像是任君采撷的姿态,又像是上位者点头允准的恩赐。
溯侑却只是用指腹细细地摩挲着她的下颌,而后是微微突出一点的喉骨,再流连着停顿到她颈侧,一低头,他便能见到她那种细细蹙着眉,又同时莫名显得糜乱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