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转过头,看着木床边懒懒倚着的年轻人,舒了一口气,章伏咽了咽唾沫,趁着外面的人不注意,悄悄把木窗的最后一条小缝也封上。
章伏站起来,捞起宽大的袖摆擦了擦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又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衫上抹了抹,才抬脚慢慢走到木床边。
年轻人坐在木床边,手里握着卷木制拓印,大抵是白昼时日光太过耀眼,徐敬山双眸上又覆了素白丝绸长带。
葱白修长的指节搭在拓印上,细细摩梭,琴师的手漂亮得过分,映着床边半明半暗的烛火,仿佛能看出那双手上佳的骨相。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徐敬山微微抬头,透过素白长带,章伏仿佛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长带下失神的双眸。
章伏压制住内心的惊惧,挤出一抹笑,放低嗓音,轻声说:“徐公子,你在这儿一动不动待了一夜,也不闷得慌。”
徐敬山举起手上的锁链,清颧瘦白的手腕上,紫红伤痕宽宽一道,显得格外可怖吓人,他笑笑,嗓音温温柔柔的:“章大人许是忘记了,我并没有出去的机会。”
章伏将将滚出舌尖的话停滞住了,半晌才讪讪一笑:“昨个儿晚上的事儿是大事儿,上头很看重,我不是怕你什么都不懂,坏了贵人们的计策吗,我也是想回护你。”
“你还年轻,是个好苗子。”章伏假惺惺道,“你且细想,你眼前摆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若是因为你自个儿不懂规矩,白白让机会溜走了,说不准还得赔上自己的命,岂不是很不值当。”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突然弯了眉眼,又笑,也假惺惺的:“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我自然信任章大人,一切但凭您安排。”
他又道,语气柔和。
“哗啦——”
箩筐倒地的声音,老树的枝叶乍然被截断,青叶簌簌往下落,刀剑触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音。
徐敬山微微蹙眉,他的眸子在白日里向来很难视物,这会儿抬头瞧了章伏一眼,嗓音有些讶异:“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样喧闹嘈杂。”
章伏瞧着双目失神的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放缓嗓音,好声好气同他说:“是娘娘……”
娘娘啊。
徐敬山摩梭拓印的指尖顿住,垂首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话猛地顿住,自觉失言,讪讪:“是裕王殿下的车辇到了,外面儿的响动是随从们在帮殿下收拾院子。”
“贵人嘛。”他又道,“走到哪儿都得干干净净的,这院子现在满是杂货,如何能让殿下落脚。”
“徐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问徐敬山。
“……”徐敬山哑然而笑。
他微微抬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尽管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荒唐,又觉得自个儿发现了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倒觉得,裕王并不在意这些。”徐敬山和颜悦色的,“他年少时在宫里住过最破烂的院子,那院子阴天还漏雨,那时他为了避寒,躲到太监房里睡了一夜。”
他浅笑:“他其实并不大在意落脚地脏不脏。”
章伏皱眉,有些不悦,压着燥意同他说:“你如何知道贵人的事,我知道,民间总能传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你万万不可尽信。”
徐敬山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颔首,半晌又道:“屋子里闻着有些古怪,似乎是血腥气。”
章伏答:“是有人冒犯了殿下,殿下吩咐将那人打杀了,不必在意,你若乖乖听殿下的话,为殿下办事儿,这种事落不到你头上。”
徐敬山又颔首:“那殿下想吩咐我做何事呢。”
窗纸时不时闪过阴影,章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看着木床边依靠着的年轻人,有些怜悯:“殿下吩咐你出去领赏呢,你还不快些。”
他把锁链解了,絮絮叨叨:“殿下不喜欢聒噪的人,你待会儿出去可万万不能多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安安分分从这屋子的正门出去。”
“章大人不同我一起吗?”徐敬山听着,语气和善,“章大人向……”
“裕王。”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章大人向裕王引见了我,我若要受赏,赏赐理应分给章大人几成。”
章伏手上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可,殿下清正,最忌贪功领赏之辈,我待会儿便回去了,你出去后,也万万不能同旁人提及我在此处。”
“万万不能。”
章伏重重强调。
“为何。”徐敬山微微抬眼,嗓音听着有些好奇。
“我同你说不清什么道理。”章伏故作高深,“总之,你按我说的做便是了,我费尽心思给你找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自然不会害你。”
“对了,把门带上。”他提醒。
“善。”
徐敬山的嗓音温柔缱绻,他低头,弯着眉眼,慢慢起身,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他捡起床边放着的枯枝,摸索着往门口走。
逗弄一只小老鼠是件很有意趣的事,可惜他饿了。
饥饿是件很让人厌烦的事,他最受不得饿。
章伏寻了个隐蔽处躲起来,窥伺着年轻人摸索前行的背影,双手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气,阖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眼底划过晦暗不明的幽光。
他安慰自己:一个瞎子而已,哪怕他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往后也活不了多久,拿瞎子的命,换他一个健全人的命,很值当。
“吱呀——”
门被推开。
年轻人站在屋子门口,长衣素白,穿着有些单薄,大抵受了凉风,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院落里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