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第53节(2 / 2)

他惺忪睁开眼,一手盖住了额头,“廊上灯笼太亮,照得人睡不着。”

当然这只是硬找的理由,她哪能听不出来,好在她没有说什么,坐在床沿垂下双足,他见了忙去取软鞋,那十根脚趾纤白可爱,但他没敢多看,体贴地把软鞋套在了她脚上。

肃柔提着裙裾下床,回身见他忙于收拾枕被,有些不忍心,最后还是搭了把手。其实知道他此举就是为了引发她的同情,怎么办呢,竟好像有些被他得逞了。

他倒还装得没事人一样,叮嘱她:“赶紧梳妆起来,一会儿要入宫。”

外面的女使婆子也鱼贯进来了,伺候他们洗漱换衣裳。晨间寥寥吃了两口,两个人便出门登车,往内城方向去了。

这是离开几个月之后重返禁中,那心境,有些难以形容。以前很害怕宫里重新召回她,如今总算可以把心踏踏实实放在肚子里了,那深宫也不再显得那么可怕,反正进来了,仍旧可以囫囵个儿回去。

车在拱宸门前停下,有内侍上来引领,先含笑见了礼,复又道:“请王爷王妃随小的来,官家和圣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肃柔看了赫连颂一眼,他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垂委的广袖探过来,将她的手攥进了掌心里。

顺着夹道一路往南,这条路肃柔曾走过无数遍,现在旧地重游,颇有前世今生之感。只是不便左右观望,敛神跟着内侍进了文德殿,那宽广的殿宇正前方宝座上安坐着两个人,她和赫连颂上前,并肩在早就预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双手加于前额,深深伏拜了下去。

她穿一身诰命的翟衣,花钗冠两博鬓,斜红用了珍珠妆,大革大带,尊贵非常。上首的官家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就差了一丁点……人生差不得一丁点。如果当初没有答应赫连,如果郑修媛把她撵出宫后,自己能够立刻重新把她召回来,那么情况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官家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说:“免礼,起身吧。”

宫人上前搀扶,他们夫妇相携站了起来,可说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官家说:“还未向你们道贺呢,祝你们琴瑟在御,百年好合。”

赫连颂长揖下去,肃容道:“多谢官家与圣人。内侍省奉命协理婚宴,可惜臣与内子未得机会向官家和圣人敬上一杯酒,心中很是不安。今日我们夫妇进宫来,专程叩谢官家与圣人,多谢官家玉成,圣人恩恤,臣夫妇日后必定悉心竭力,以报官家与圣人恩典。”

皇后含笑同官家交换了下眼色,温声道:“好了,大礼见完了,就寻常说话吧。”一面招呼挪到东边的阁子里,让宫人上了茶,感慨道,“嗣王早前不愿成家,我和官家还说呢,看看哪家贵女合适,打算替他保个媒,没曾想缘分说话就来了,哪里要旁人操心。”

官家虽笑着,但笑得淡然,转头叮嘱赫连颂:“嗣王妃是张侍中爱女,你今日有幸迎娶了,日后一定要珍之重之,万万善待。”

赫连颂道是,脉脉望了肃柔一眼,“请官家放心,臣好不容易才将她娶进门,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了她。”

肃柔很配合,红着脸腼腆地微笑,官家见了暗暗叹息,站起身对赫连颂道:“让她们女眷聊,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东边的阁子,连着一座凌空的复道,秋高气爽间走上去,能看见整个禁廷的全貌。

官家笑着打量老友,“果然春风得意,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赫连颂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切都仰赖官家,官家为我的婚事煞费苦心……多谢了!只是官家不知道,咱们的密谋,已经被她勘破了,这两日没给我好脸色看,今日是进宫谢恩,她才露出点笑模样,在家简直要吃人似的。”

这样微微的抱怨,引得官家惊讶,但惊讶过后倒也平和接受了,颔首道:“勘破了也好,夫妻之间原本就应该坦诚,天长日久,没有秘密能隐瞒一辈子,早些知道早些和解……她终究已经嫁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赫连颂闻言笑了笑,“也是,已经拜过天地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官家那双无情无绪的眼睛望向远处,状似无意地说:“早前在资善堂一起念书的人里头,就数你娶亲最晚,别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可落了人好大一截。如今既然已经成家了,接下来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我那日还和皇后说,你我交好,将来孩子落了地,无论如何一定要认个干亲才好。”

认了干亲,表面是恩宠有加,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接入大内教养。于大局上来说,当然是成就孩子的好事,但若是以父子亲情来说,则生生割断了血脉,是有违人伦的。

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虽然他和肃柔连房都没有圆,但听见官家说要认他的儿子,他心里便不舍起来。然而嘴上要承情,轻快道:“那敢情好,官家金口玉言,到时候可不能反悔。”

“我答应你的话,几时反悔过?”官家眼波一转,负着手缓缓向前踱步,边踱边语重心长道,“介然,你我是十几年的老友了,纵是有时候有些小争执,那也是少年意气,当不得真。你日后终要回陇右的,以前还没有这样鲜明的认识,如今你一成亲,好像就近在眼前了。”

赫连颂知道,又到了表忠心、让他吃定心丸的时候,便道:“官家待我的情义,就算一去千万里,我也会记在心上。我在上京跟着官家受帝师教导,从不敢忘了报效朝廷,纵是回了陇右,也一定尽心为官家守好门户,请官家放心。”

官家见他言之凿凿,那双探究的眼睛逐渐平和下来,忽地一笑道:“不过随口闲谈罢了,你倒一本正经起来。你的心我还能不知道么,我若是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率兵拱卫上京。好了,公事说了半日,到此为止吧,既然是因私事进宫,便来说一说私事。我问你,正室夫人立定了,你可想过再纳几房妾?男人大丈夫,还是要以子嗣为重,否则身后空空,这衣钵将来又传给谁呢。”

赫连颂心头一跳,知道官家这番话不是空穴来风,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以开枝散叶为名,往嗣王府赏赐美人了。

既然有这预兆,自己必要现在就表明立场,立刻道:“官家是知道我的,为了迎娶张娘子,耗费了多少心思。我既娶了她,就想一生一世对她好,这才新婚第二日,就想着另纳妾室,让她知道了,恐怕会打得我不能动弹的。”

官家失笑,“你家还演全武行么?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说着不以为然地一哂,“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新婚燕尔一时热爱,时间长了不再新鲜了,不过如此。”

赫连颂说不,“我可以做到。我答应过她绝不纳妾的,男人大丈夫说话算话,请官家为我见证。”

官家越听越觉得好笑,但也并不反驳他,只是说好,“我就替你做个见证,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那两个身影顺着复道,慢慢往前面望火楼去了,皇后收回视线对肃柔一笑,体恤地问她:“才出阁,婚后的日子还过得惯吧?”

这倒是一句家常的问候,是女人之间才会谈及的话题,肃柔道:“起先总有些不习惯,在家做着姑娘的时候更松散些,到了嗣王府上一切都陌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皇后也曾初为人妇过,懂得里头的不易,“武康王夫妇不在上京,过了府便自己当家,还好一些。像我那时候啊,嫁进了帝王家,那才是战战兢兢,寸步都要留心。李家宗亲多,官家那时还是皇子,那么多长辈要一一拜见,那些伯母婶婶的眼光毒着呢。我还记得那日进门差点绊了一跤,她们便说我不端稳,将来会带累了官家……”

反正时过境迁,当年的糗事到现在早就一笑了之了,那些长辈如今见了她,哪个不要行礼如仪,这就是命。

皇后又提起前事,还是要向肃柔当面致个歉,牵着她的手道:“王妃可怪我吗?让你埋没在禁中十年,白白蹉跎了青春年华。实在是内侍省从来没有上报过,说禁中还有你这样的功臣之后,且你又在妃嫔阁分当值,加上我也疏懒了,不曾询问过,这件事就含糊了多年。直到前朝下令侍中配享太庙,官家同我说起,我才知道你是这样出身,让你侍奉郑娘子,实在是辱没了你,要是早些知道……”

早些知道就要抬举上来伺候官家了,比起这个,肃柔还是觉得嫁给赫连颂更好。遂温言道:“圣人千万不要因这件事耿耿于怀,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老天爷注定了我的姻缘在嗣王那里,如今嫁了他,也就功德圆满了。细说起来,我和他自小有渊源,那时因我父亲的缘故,和他结过梁子,没想到多年之后成了夫妻,可不是人生如戏么。”

皇后也感慨,“这话很是,命中注定的事强求不得,你和嗣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没有出宫这一桩,也就没有这段姻缘了。”

肃柔抿唇笑了笑,复又问起郑修媛,“我原该给郑娘子请个安的,可惜今日匆忙,没有机会。”

皇后理了理披帛,说不必了,“她如今虔心礼佛呢,反省自己以往太过骄纵,到底连官家都不再理她了。”

这原本就是一句客套话,也是为了免于让人说登了高枝,忘了旧主。既然如今不方便相见,那也就不必勉强了。肃柔还记得,郑修媛以前曾说过,官家对她动了情,这辈子都会宠爱她的,结果不过区区三个月,昙花一现的辉煌,转眼就凋落了。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本就不靠谱,尤其那男人还是遍游花丛,见惯了满园盛景的。今日爱牡丹,明日也许就爱雏菊,谁能保得帝王之爱一生不变。

后来复又闲谈几句,官家和圣人赐了宴,四个人颇有家常意味地吃了顿饭,菜色当然很精美,味道也上佳,但肃柔吃得并不舒心,从禁中出来便和赫连颂说:“想来是以前总站着伺候,如今让我坐下吃饭,我竟然有些食不知味。”

赫连颂一笑,“你已经嫁了我,再不是什么小殿直了,你有一品诰命在身,以后就安安稳稳端坐着,就算见了李家那些皇亲国戚,也不带犯怵的。”

是啊,确实是借夫壮胆了。回身望望,那座禁城渐渐远去,即便是到了现在,踏出拱宸门,也依然让她有得见天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