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颂道:“就是从陇右赶往上京途中,救过的那个小女孩,嬷嬷不记得了吗?”
乌嬷嬷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跟着我们一路从西州到凤翔府的那个小姑娘。”
赫连颂点了点头,“上月大婚之前,我在瓦市上遇见了她,当初她到凤翔府投靠亲戚,不想被那个亲戚卖给了粟特商队。这些年她学了声乐歌舞,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今年刚来上京。就是那么巧,我在中瓦子与同僚宴饮的时候,她在酒楼献技,宴上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不忍心见她飘零无依,命人在春明坊安排了个院子先让她住下,这件事王妃还不知道,我想着……过阵子再告诉她。”
这回连乌嬷嬷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竟是大婚之前重逢的吗,这桃花要么不开,要开就开两朵,这么不哼不哈的,连外宅都置办好了。
“这……”乌嬷嬷搓了搓手,这和安排女使不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养了人啊,王妃知道后不知是怎样一番心境。
她犹豫了好半晌才道:“那稚娘……虽然是旧相识,到底这些年流落在外,早不是清白的姑娘了……”
夕阳穿过帘底斜照,照亮他的胸怀,衣襟上云纹奔涌,泛出一片细密的银光来。赫连颂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很可怜,见到我就哭了,既然以前曾经救过她一回,不在乎现在再救她一回。”
乌嬷嬷不免有些彷徨,“这件事……怕是瞒不住。或者干脆将人一直养在外头吧,反正她这样出身,也不适合接进王府。郎主先前说,是与同僚宴饮时遇见她的吗?那岂不是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丧气地点了点头,“不过如今年月,这种事见怪不怪,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倒是,上京风流才子遍地,诸如这种人海重逢救风尘的故事,说出去也是美谈,甚至够得上文人墨客写几首诗词歌颂一番的。大概除了王妃,没有人会在意。
乌嬷嬷舒了口气,望向他,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道:“若是那头要照应,郎主告知我一声,一切我来安排。”
赫连颂道好,心烦意乱地重新拾起了笔,“嬷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晚间随意吃两口就行了。”
乌嬷嬷道是,退出了书房,赫连颂抬眼看着她走出月洞门,方将手上公文合起来,放在一旁。
那厢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车辕上悬挂的风灯照出窄窄的一片光,付嬷嬷就着那片光影,打帘搀扶肃柔下车,肃柔回身望了抱着食盒的雀蓝一眼,叮嘱她小心别弄翻了,“官人最喜欢这黄雀鮓,也不知他用过饭没有,快送进去给他加菜。”
雀蓝应了声是,快步先进了门,肃柔和付嬷嬷慢慢行来,到了园门上,正遇见乌嬷嬷。
乌嬷嬷看见她,行了一礼道:“王妃回来了?可曾用过饭吗?”
肃柔说用过了,“我继母留着吃了顿便饭,回来经过潘楼,记得官人最喜欢他家的黄雀鮓,等着现做出来,耽搁了一会儿。”
乌嬷嬷哦了声,“王妃不知道,比起黄雀鮓,郎主更爱盏蒸羊。拿十年茶饼泡出的茶水清洗羊肉,再行蒸煮,肉中有茶叶的醇香,不肥不腻,很是适口。”
肃柔是何其敏锐的人,听她这样侃侃而谈,倒有些起疑,“今日嬷嬷这么好兴致,同我说起蒸羊的做法来,想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乌嬷嬷说没有,脸上笑意却更盛了,以前满含着拿她没辙的无奈,如今看她竟有些可怜,自己的姿态反而要高起来,笑道:“难为王妃外出回来,还不忘给郎主带爱吃的菜色,不过郎主先前在书房进过暮食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得下。倘或吃不下了,就命人送进厨上吧,明日再重蒸一回,也没什么妨碍。”说罢欠了欠身,往后园去了。”
肃柔和付嬷嬷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这婆子话里有话,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肃柔笑了笑,也不回上房了,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外两个小厮侍立着,见她来了忙要进去通传,她抬手叫免了,自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穿过半开的支摘窗,看里面的情景。
忙于公务时的赫连颂,才是真正颇具权贵之相的嗣王,冷静、孤高、心怀利器,知道自己每一步应当怎么走。彼时夜半在潘楼前看见他,他就是那样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为了娶到她,才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端着,她比他更会端着,两下里都矜持,这段姻缘就无从谈起了。
雀蓝先行送来的食盒没有打开,还在一旁放着,他知道她已经回来了,手上匆忙,打算尽快回上房。
不经意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她在窗前站着,那眉目瞬间柔和,有乍然的惊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肃柔这才迤迤然走进门,笑着说:“我来瞧瞧你正忙什么,书房里有没有藏着我没见过的人。”
仿佛她会未卜先知,他的笑意僵在了唇角,“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肃柔眨了眨眼,“听说了什么?”
他揣度她的神情,慢慢拱起了眉,“没听说吗?”
肃柔也学他的样子,一脸高深将计就计,“我在等着官人自发同我说,你知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吧?满上京我也认识好些人呢,路上难免遇上个把贵女,贵女又从别处听来些什么……”她笑了笑,“所以官人要告诉我吗?”
他败下阵来,“好像……好像确实应该……”
他神色忐忑,肃柔起先不过是诓他的,结果他经不得她讹诈,果真钓鱼一样要钓出些什么来了。她脸上笑意渐渐消退,仔细审视了他两眼,“官人,回房吗?”
他咽了口唾沫,说是,无措地往案上指指,“公务都办完了,我正打算回去呢。”
肃柔不说话了,回身四下看了看,见雀蓝在门口侍立着,启唇问她:“你先我一步进来,可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雀蓝摇头,“奴婢进来的时候,王爷正忙着呢,没什么不寻常。”
赫连颂尴尬笑道:“娘子难道是在防着我吗?这书房从内到外都是小厮,端茶送水的、伺候笔墨的,都是男人,哪里有什么不寻常。”
心头却跳起来,暗道消息走漏得这么快吗?不久前乌嬷嬷才说要在书房添人,她转眼就知道了?还有她的脸色,忽然沉寂下来,是不是存心在下人面前演戏?他开始盼着她摸耳朵,然而没有,她一脸探究地望着他,他意识到了,这回好像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在等着他老实交代。
“回房好吗?娘子咱们回房。”他匆匆合上文书,赔笑道,“在外奔走半日,累了吧?祖母留你吃饭了吗?我没有一道去,可曾问起我?”
肃柔愈发觉得他东拉西扯,心里有鬼,但还是耐着性子应他,“自然要问起的,我说你衙门里忙,腾不出空来,等初八表妹大婚,再一道回去。”
他颔首,“我会提前安排妥当,初八一定有空。”一面牵着她的手迈出书房,边走边问,“你今日回去做什么?是家里有事?还是长姐那头出了什么变故?”
肃柔道:“表妹出阁,我回去给她添妆奁,恰巧碰上了长姐,长姐说衙门前几日抓住了那伙强梁,审来审去,最后只判了个劫财掳掠,没有挖出幕后的真凶来。眼下案子结了,荥阳侯夫妇也认了命,找了好些名医来给陈盎诊治,可惜都束手无策。长姐如今过得很安稳,打发了两个小厮伺候陈盎吃喝拉撒,也不常去那院子看望。陈侯夫人虽有怨言,却不敢强逼她,只管苦口婆心游说,让她看在安哥儿的份上过去瞧瞧。”
说起这些,不得不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尚柔勉强去那院里看了一眼,陈盎将养了十几日,神识已经清醒了,但他和她母亲一个德性,还做梦自己能恢复,对尚柔多番指责,指责她不尽妻子的义务,不去照顾他。
那时正值午饭时候,小厮搬了食盒进来,尚柔破天荒地接了手,吩咐小厮出去,“这里我来伺候。”
小厮道是,退到院里去了,尚柔端着碗站在他面前,垂眼看着他喋喋咒骂,他越是骂得欢,她越是饶有兴致,半晌道:“官人浑身上下都软,只剩一张嘴还硬得起来。我劝你老实些吧,老实了才有饭吃。”
可陈盎因为自怨自艾,脾气也更暴躁了,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我若是好起来,一定尽兴收拾你!”
尚柔嗤笑,“你以为自己还好得起来?看看你自己,连勺子都拿不动,就别指望能下地了。”说罢当着他的面,将碗里的酪全都倒在了地上,“母亲出门办事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你今日就给我饿着吧!等她来了你再告状,说我苛待你,不给你饭吃。”看他气得面目扭曲,越看越好笑,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汪汪,“官人竟也有今日,我还以为你会耀武扬威一辈子呢。可惜,现在落在我手上了,我该怎么盘弄你才好,饿着你?不许人给你清理秽物?你会烂死在这屋里吧!”
陈盎顿时满脸通红,吃力地喘着粗气咒骂:“毒妇……你这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