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第68节(2 / 2)

然后里间便传出“哐”地一声响,是铜盆打落在地上的动静。

刚从外面进来的雀蓝见结绿呆站在门前,纳罕道:“是盆打翻了吗,不进去收拾?我让人再送一抬热水来……”

结绿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见她要去张罗,忙一把将人拽了回来,然后拉扯到廊上,压声道:“你是头一日在上房伺候?这时候进去,看王爷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这下雀蓝终于明白了,红着脸讪笑了两声,毕竟她们与乌嬷嬷不一样,她们是一心盼着娘子和王爷好的,那么内寝的事就不用她们操心了,只需盘算盘算,晚间预备什么暮食就好。

王爷好久没在家了,还是要丰盛些,犒劳这些日子在外的艰辛,像潘楼的入炉炕羊和海鲜头羹都是少不了的,傍晚时分,闲汉把食盒送到门上,内院接了铺排起来,刚布置好碗筷,里间的人也出来了。

烛火轻摇,将这上房内外均匀铺上了一层橘红的光,赫连颂给肃柔布菜,一面吩咐跟前侍立的都退下,待人散尽后才道:“我这些年结交了不少朝中重臣,如今也到了用人的时候。爹爹得病,我那几位叔父虎视眈眈,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局势有变。官家一直不下令,不过令安抚使两下里平衡,文武百官一日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朝野上下就一日佯装太平,这样下去再耗上三年五载,也不是不可能。我知道官家的心,他未必不着急,只是担心拿捏不住我,这才一拖再拖。他能拖,我却等不及了,终究要有人谏言,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商谈才好。”

肃柔举着箸,动作却停顿下来,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个坏疽只有挑破了,着力诊治才能见奇效。

眼下大家都憋着,不是办法,官家这些年政绩斐然,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相较于先帝的果决,他在兵事上瞻前顾后,且疑心过重,不信任任何人。嘴上说赫连颂与他一同长大,情比手足,但果然放虎入林,他却有顾忌。他怕一旦放走赫连颂,赫连经纬会称帝,陇右都护府也会彻底脱离朝廷管辖。陇右不单只有赫连经纬一股势力,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赌,赌正值壮年的赫连经纬不会那么短命,也赌那些伺机而动的虎狼兄弟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种博弈,显然没有有力的依据,一切往坏处想,要么赫连颂反,要么陇右被赫连经纬的其他兄弟接掌,朝廷几乎没有赢面。如今是两者选其一,就得提醒官家正视当下局势,只要有人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官家就不能回避。朝堂上的谏言从来没有不了了之,既然开了头,一定会有结果。

“长痛不如短痛。”肃柔放下了筷子问,“官人打算托谁?”

赫连颂道:“同知枢密院事徐仲谦。我与他私下交好,这些年却没有同桌喝过酒,由他提出,再托左谏议大夫附议,这件事提交中书省后,官家就不得不拿出个决断来。”

肃柔听后颔首,“只是要小心,万一走漏了风声,只怕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他说知道,复对她笑了笑,“又要害得娘子为我提心吊胆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有筹谋,不是临时决定的。前两日听说金军又在扰攘,这是个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了。”

肃柔道好,男人在朝堂之上搅动风云,女人在后宅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定下心来等消息。

第二日五更送他上朝,人走之后,肃柔便在纸阁里等他回来。温炉热气氤氲,慢慢蒸出纸屏上附着的香气,即便不点香,这小小的空间里也有丝丝暗香回旋。

这时听见纸阁外有人叫了声女君,隔着门上草帘看过去,见稚娘站在门前,她起身过去打起门帘,奇道:“你怎么来了?”

稚娘显得有些无奈,“是乌嬷嬷催妾过来的,说郎主从幽州回来,我还没拜见过郎主,这样不合礼数。我拗不过,只好过来叨扰,还请女君恕罪。”

肃柔颔首,吩咐边上听令的雀蓝:“去厨上挑几样可口的点心过来。”顿了顿想起来,“这纸阁中有香气,对孩子不会有妨碍吧?”

稚娘说不会,“雪中春信的香方,里头没有惊动胎气的香料。”边说边谢了座,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我来府上这段时间,着实给王妃添麻烦了。”

肃柔说哪里,“这事我原该谢你,谈不上麻烦。”一面斟了杯梅花熟水放到她面前,温声道,“里头加了炼蜜,能滋阴润肺,你尝尝。”

稚娘微微俯身,道了句多谢,仔细尝了口,笑道:“王妃彼时开设女学,上京城中的姑娘无一不向往,要不是我这样的身份不便出现在人前,也想过去跟着王妃学习插花和点茶来着。今日有幸尝了王妃的手艺,愈发觉得仰慕了,花烹得好,甜淡也适口,果真和我平时胡乱煎的不一样。”

肃柔一笑,心下也感慨,上回见她和赫连颂佯装热络,实在是别别扭扭没话找话,原以为她不善言辞,没想到口才很不错。复又给她添了一盏,偏头问:“你不是凤翔府的稚娘,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稚娘道:“芳辰。我们哨户不讲姓氏,要是论姓,应当姓綦。匈奴人说其族‘多勇健’,我们的祖先曾经任赤沙都尉,后来族人越来越少,最后成了护卫赫连氏的哨户。”

肃柔哦了声,“我听王爷说起过哨户,行侦缉护卫之职,是陇右最忠勇的一群人。”

稚娘道:“这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重任,我多年前就被安插进了商队,一向在上京周围活动,今年正好入上京,接了王爷的令,就辗转进了王府。”说罢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这件事,我真要多谢王爷,若是没有王爷成全,我和那个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在一起。一男一女,总是要结成夫妻,才能成为真正血脉相通的亲人,我们这样的出身,常受指派各领其职,也常有分散的时候,若是不成亲,相隔得太远太久,慢慢感情就淡了,没有人能熬过二十年。所以当王爷说出他的计划时,我真是高兴极了,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日,能和心爱的人结成夫妻。”

肃柔听她娓娓地说,也明白了她的难处,叹道:“虽然结成夫妻,但却不能正大光明示人,往后恐怕还要继续隐忍,你觉得为难吗?”

稚娘却说不,“我们这类人,生来就是替王爷卖命的,就算今日立时为主毙命,也绝没有二话。其实进入王府这二十多日,是我六岁之后最安逸的一段日子,我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去想,都是托了王爷和王妃的福。只是……乌嬷嬷不知内情,听说与王妃起了几次争执,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又不知道应当怎么和王妃说,趁着今日出了院子,和王妃致个歉,请王妃多担待。”

肃柔摆了摆手,“乌嬷嬷对王爷忠心耿耿,虽说有时候言行出格,我也不与她计较,毕竟她上了年纪,离乡背井照顾王爷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

稚娘颔首,“倒是我,受之有愧了。”

肃柔说大可不必,“你们都是为王爷效命,各自有各自的职责,瞒着乌嬷嬷是为大局着想,你不必觉得愧疚。再者,我和王爷很感激你,要你们牺牲那么多,为我们周全。”

稚娘忙道:“王妃言重了,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能为王爷分忧是我的荣耀,怎么当得王妃一句感激。只是还请王妃千万别忌惮我,我在府中不过是权宜之计,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肃柔分得清孰是孰非,自然不会因这种事把原该拉拢的人往外推,因笑道:“我与王爷是经历了一番周折才走到一起的,我若是信不过他,当初也不会嫁给他。你如今只管安心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就成了,不用去想别的。不过我也忧心,万一生出个女孩儿来,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如何让这一胎成为板上钉钉的男孩,并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两下里权衡,只怕又要让她受委屈。

稚娘却并不担心,抬眼望向肃柔,目光透出坚定,“若是女孩,就想办法换成男孩,我自会尽心照顾,至于我的孩子,交给她父亲抚养就是了。”

肃柔闻言,轻舒了口气,“你对王爷的忠心我都瞧见了,将来必不会亏待你。”

这里话才说完,雀蓝提着食盒进来,一样样小食摆满了面前的小桌,指了指酥饼道:“这是用鲜羊奶刚做出来的,王妃和颜娘尝尝。”

肃柔将碟子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吃,稚娘腼腆一笑,捏起一块来放进嘴里,一尝之下,大觉惊艳,“比我以前吃过的点心都要好吃。”

肃柔会意,转头对雀蓝道:“和厨上说一声,回头再预备上一份,送到横汾院去。”

雀蓝嘴上道是,心里却有些不甘,暗道自家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性儿了,居然还管这妾室爱吃什么。仔细瞧瞧这稚娘,靦着脸又吃了一块,仗着肚子里有货,就这样无所顾忌,所幸不得宠,要是得宠,那还不蹬鼻子上脸,爬到娘子头顶上去啊!

正想着,外面门上遥遥传话进来,说王爷回府了。

稚娘忙起身搀扶王妃,见赫连颂进来,欠身纳了个福道:“郎主昨日从幽州回来,我没能过去请安,今日来向郎主赔罪了。”

赫连颂淡淡应了声,“天寒地冻的,你好生将养着就是了,不必亲自过来。”

稚娘堆起个笑脸,“郎主一去那么多日,我日夜悬心,也不知您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如今见您一应都好,总算放心了……”边说边朝他身上看一眼,“郎主,稚娘为您更衣吧!”

然后在场的人都有些呆滞,明明很符合一个妾室侍奉家主的言行举动,但不知为什么,偏又显得如此做作和不合时宜。

赫连颂的唇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不必了,你身怀有孕,用不着费这个心。外面冷,别受了风寒,快回你的院子去吧!”

这番冷冰冰的对话,实在令站在门外的乌嬷嬷感到心累。她悄悄朝稚娘递个眼色,示意她再使使劲,结果稚娘恍若未闻,福身道:“那郎主歇着吧,稚娘告退了。”

从前院出来,就迎来了乌嬷嬷无尽的叹息,摇头道:“怎么这么生分呢,你们早前就认识,现在又有了孩子,合该是情投意合,你侬我侬才对啊。”

稚娘被她说得无法招架,只得做出个泫然欲泣的神情来,“嬷嬷不知道,我之所以能怀上这个孩子,全是我算计来的。因我受够了商队的漂泊,想早些安定下来,正好与郎主重逢,就央求他收留我,然后设计给他下了药,才挣得这个名分。如今郎主心里恨我,女君也怨我,我夹在里头难堪得很,只求三饱一倒,也不奢望能得到郎主的宠爱了。嬷嬷往后别总把我往前推,越推我越臊得慌,恐怕还会动了胎气……”说到最后抽出帕子掖着眼睛嚎啕大哭,在乌嬷嬷愕然的注视下,疾步往她自己的小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