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贵人事多,终于有空陪女儿了?”
柳衡哈哈大笑:“总要把事情全解决了,爹才能放下心来。”
柳衡碰了柳乐飏一杯:“来,干!”
柳乐飏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柳衡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念叨柳乐飏这些年总是回家很少,除了她母亲六月初六的忌日外只能在年节看到她。
又念叨她黑了、瘦了,说她皮肤也糙了,盛都里精心养了这么多年,终究没敌过阳焕关日复一日的风沙。
一坛酒后又握着她手说:吾儿可期!
“境平麾下共十营,其中九营以九江之名命名,唯独他的亲卫营不一样。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境平其心堪称豪气凌云。儿啊,你掌倏忽营,是为大雍镇边疆护河山,是给我们柳家光宗耀祖啊!”
柳乐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失态的父亲,她这些年在军营里历练,没少喝酒,酒量远超柳衡,她低眸看着自己醉醺醺的父亲,忍不住低声长笑。
即便到现在,那一夜也刻在柳乐飏的脑海里。
柳衡醉趴在桌子上说胡话,一只手牵着柳乐飏怎么也不肯放开,大概那时候,他是想把余生的牵手都在这一夜里补偿到。
“老头,”柳乐飏也差不多醉了,她伏下身戳柳衡脸颊:“你别在这睡啊,你醒醒,你都六十多了,你要在这睡明天准得生病…”
“老头…”
乐飏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叫柳衡,那一声后她也醉倒了过去。
十月二十六日,凌晨。
柳衡睁开眼,他没有醉,酒里下了蒙汗药,他已提前吃过解药。
柳衡让管家朗伯带人把小姐抬下去休息,他走到祠堂,点燃了祠堂里的灯烛。
未至半刻,有四人走进。
太师汪勃汪松元,太公谢光谢千秋,大元帅公乘晖公乘明鉴,前大司医神农簋。
柳衡将这些天整理的名单交给汪勃:“这些是朝中还可堪用的大臣名单,陛下尚年幼,这些人可辅佐。”
柳衡将一封血书交给谢光:“这是虑远肺腑之言,还请代呈陛下,愿陛下万世圣明。”
柳衡又看向公乘晖:“大元帅,我有一女,名乐飏,还未取字。我这女儿生性不拘一格,好闯荡,若有一日她不慎犯了事,还请大元帅看在虑远的面子上,饶过她。”
最后,柳衡看向神农簋:“神农前辈,虑远有一封信,还请您转交给乐飏。”
柳衡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他最后细细摸过信封,喟叹:“这丫头十叁岁就离家出走了,我一直没来得及给她取字,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取了几个字,都写在信里了,也不知她会用哪一个。这丫头啊,总不让人省心,神农前辈,以后还要请您多多照看了。”
神农簋接过信,一口气梗在心口,他几次要开口都被柳衡挡了回去。
柳衡站起身,他走到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一看过,又道:“我柳家起于微末,祖上皆为黔首,幸得元光帝赏识,赐天子门生出身,及至虑远,皆享富贵。”
柳衡抬起头,那“克明俊德”四个大字还挂在祠堂顶上,是柳家传家之言。
“衡渺渺之身,不敢愧对列祖!”
天昶二十叁年十月二十六日丑时二刻,太傅柳衡服毒自尽。
毒为神农簋亲手炼制之毒,无色无味亦无痛,凡人服之,虽死犹生。
凌晨突然起了惊雷,本已被蒙汗药药倒的柳乐飏似有所感,突然惊醒。
她胸腔里一颗心极不安分,似乎在害怕什么,她连衣衫也顾不得整理,急急打开门,却看见神农簋站在她的门前。
那夜惊雷连动,一道接一道,好似全劈在她身上。
“神农爷爷,你怎么在这?”
神农簋送怀里拿出一封信:“你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爹呢?”柳乐飏有些不明白,她接过信,问道:“爹不是喝醉了吗?”
陆陆续续,她看见了二公和公乘晖,柳乐飏喃喃重复了一遍:“爹…喝醉了吧?”
蜀地的堂前,柳乐飏拜别了众人。
神农簋追出来拦住她:“兴帝可是你爹…”
柳乐飏打断他:“我知道,所以我不想听见任何和兴帝有关的消息。”
“你知道吗,”柳乐飏到现在还不敢再回忆那一天:“我听不得‘柳公高义’这四个字。”
“初时公乘军起事,我写信问过我爹为什么要联合公乘晖,我爹回信告诉我:为人臣子者,不得不以死争。”
“他昏帝有什么值得我爹如此?他大雍有什么值得我爹如此!”柳乐飏越来越激动,她指着自己,双眼赤红:“我那年才十叁岁!”
“下元政变,我爹大半数的学生都折了进去,严狗一人乱政,却要半壁志士陪葬他。那时候昏帝在做什么?昏帝在搂着他的美人睡觉。”
柳乐飏说道:“对于我而言,我不杀兴帝,已尽柳家忠义。”
柳乐飏偏头看向那大堂里,眸光深远:“我爹自杀是不想功高震主而置柳家于绝地,他自杀是为了保全我这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女能好好活下去。谁能想到之后会起妖魔大祸,世间道德礼仪如同狗屎。我想蜀王他们也不愿意让我知道兴帝的下落,万一我知道以后杀了他呢。”
说着,柳乐飏冷笑:“这年头杀个皇帝也不算什么大事。”
“哎…”神农簋也跟着叹了一声:“我就说嘛,你爹也是太死心眼了,他要是还活着,我怎么也得劝他别立什么小屁孩了,让你当皇帝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