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是颜连章身边得力的管事,可没纪氏吩咐,他也进不得二门,六角只好又折回去,纪氏见她回来的快,问一声:“怎的了?”
六角手里还捧着托盘回道:“才遇见高源管事,说前边老爷送信过来。”
这句一说便更奇怪,颜连章就在衙门里,有甚个话不好说,非得即刻送了信来,琼玉接过来递送上去,纪氏一见是家信,先自弯了嘴角,她同大嫂梅氏一向处得好,妯娌两个办事从来有商有量,还当是梅氏写过来的。
折开一看,才扫过两行便面色大变,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六角原想着送了信再去厨房,见这模样连脚步都不敢挪动,几个大丫头自来不曾见纪氏脸色这样难看,俱都面面相觑。
原还在说小话的孩子更是立时安静了,明洛低着头抽了荷包上的绦子给明湘看,忽的一室静寂,抬头四下里看看,张着嘴要说话了,还是明沅对她摇摇头,她这才缩到明湘身后去。
纪氏这口气似是缓不过来,颜明潼搁下茶盅立起来,挨着纪氏坐下:“信上写了甚?”说着把信抽过来,眉头一拧随即松开,脸色倒好,还笑一声:“娘还忧心这个,便是去了,也不能选中的。”
纪氏听见她说这话,转过头就刮她一眼,使个眼色让婆子抱明湘明洛回去,伸手就捶了女儿一下:“你这没心肝的,娘哪里是怕你选了去,便是未选中的,也得进宫受三个月的磨搓,这一来一往,可不得大半年。”
屋子里没了旁人,纪氏便不再端着,明潼却大大方方的:“上边还有两个姐姐呢,哪里能落到我头上。”
澄哥儿不明所以,明沅却听懂了,看了那么多的清宫辫子戏,还能听不懂这个,她只是诧异怎么颜明潼才八岁就要送去选秀。
纪氏打不起精神来,两个小的到了时候就抱到碧纱橱后边午睡,纪氏却在前头搂了女儿不放:“你晓得落不到咱们家,可那地方岂是人去的,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了,怎的自八岁到十六岁都要进宫去,这也太混帐了些,自孝敬皇后没了,上头这位做事真是愈来愈没个章法,言官竟也不管么。”
“娘不如去信问问大伯母,这一封是大伯发来的,想也是急件,大伯母那里恐怕还能知道的细些。”明潼还只宽慰亲娘,心里却明白这回也还是得去选。
纪氏叫明潼劝着喝了些茶,屋里点了清心香,可她歪在榻上哪里睡得着,还是明潼陪了好一会子这才宽了心,自立朝以来,也没有八岁就去选秀,颜家也只有大房的颜明蓁到了岁数。
采选一改再改,太-祖时是功臣女儿俱要入选,当不得太子妃的,还能当王妃,开国那些个绕了一圈儿女亲,排起辈份来更是乱,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牵得一发便动了全身,到得孝宗皇帝才重新定制,只选那些个平民出生的好女儿,各地都要择姿色端正的送选。
也并没有定例是三年一选还是五年一选,皇帝想充后宫了,皇子要挑媳妇了,便下了旨意自下往上一层层的送上来,自改元至今,统共选了两次。
也就是这两次,才有官女子入选的,当今改了制,下旨官家女儿也要参选,为的便是给元贵妃于氏大开方便之门。
她是官女子出身,若按着祖制,不当在选秀之列,当今同朝臣扯了半天皮,最后定下个五品官员以下方可入选,头一日才颁布了圣旨,第二日元贵妃的父亲便降了官儿,刚好够格让女儿参选。
张皇后倒是平民出身,可皇帝却只偏爱元贵妃,有文官压着,元贵妃一系倒没抖起来,倒不是不想抖,只是元贵妃一直子嗣艰难,进宫十载独宠后宫,却连个女儿都没有,捧个无子的宠妃,便是元贵妃的娘家人虽依仗了宠爱捞些钱财,到底不敢过分。
也还须细细思量,过得这一朝,下一朝便不活了?哪里知道她到二十七岁了,竟有了孕,还生下个儿子来!
如此一来后宫失衡,所幸此时皇帝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张皇后生的虽不是头生子,却是正统,他再不愿也架不住那许多朝臣劝立,看着元贵妃肚皮没动静,便把这个嫡子立了太子。
后宫里便是一摊子烂事儿,这一回怕是给太子选太子妃的,这个太子坐的稳不稳还得另说,不说痛惜女儿,便是思量一回往后大位上坐的不知是谁,也不能轻易婚嫁,这一嫁却是把自个儿捆在了太子身上。
元贵妃也不乐意,若真选个出众的,家族势力大的,岂不是给太子添了助力,她自己的儿子不过五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明潼这边安慰过母亲,回到暖阁里头便吩咐丫头理起东西来,云笺怕她心里难受,看见大篆小篆两个收拾起衣裳书册倒了杯茶来:“姐儿也太急着些了,哪里就立时要走的,说不准儿是传错话。”
明潼只笑一笑:“先把贴身的东西备上,等真的来人接也不必忙乱。”想想还是怕纪氏忧心:“别惊动了太太。”说着往罗汉床上一歪,也不看书了,只阖了眼睛,松墨上前给她盖上薄毯子,轻手轻脚收拾起她日常要用的东西来。
太阳透过花窗映到她脸上,照见鼻梁挺直,两道长眉不经修饰往上斜挑,听见衣裳声音细细一蹙,又再松开。
重活一回,依旧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这一回不曾被选进后宫中,而是轮到下一回才进了宫。靖元二十年颜家三个姑娘里也只有颜明蓁一个选作了成王妃。
她自己则是靖元二十五年选到了太子宫中,从太子婕妤一直爬到太子嫔,还是太子亲口指了她的,风光也确是风光过了,可风光过后等着她的却是太子被废,说是病死了,可谁知道是个什么死法。
先伸手的元贵妃一系引来反噬,荣宪亲王也没能活过第十个年头。明潼跟太子妃太子嫔原来还分上下,到了西宫寿昌殿里却一样过着的清苦日子,冷得没了柴烧,把凳子都给劈了烧火,两个人挨在一处,宫里的冷风还只透过窗缝钻进骨头里。
明潼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长房这个一向不出挑的姐姐救了她出去的,那一日忽的便吃上了肉菜,还有衣裳脂粉热水送了来,却不是抬到正殿去的,而是抬到她的偏殿来。
明潼还自奇怪,寿昌殿的总管太监却腆了脸笑:“娘娘,赶紧梳洗了,收拾收拾好离了这晦气的地儿。”明潼这才知道,竟是成王渔翁得利,登上大宝,而自家那个温柔和顺的堂姐,当日便接了皇后金册。
☆、第5章 白玉虾饼
颜家原来不过是从五品官儿,再往上一点儿便不能选秀了,可祖上这一枝却是自太-祖开国时便跟着打江山了,也不是他想参军,而是揭杆起义,容不得你不干,只好拿了大刀长枪一手一脚的拼出来。
颜家太-祖有些急智,原也想过战场上边装死出脱,可那敌军杀人,先是劈死,这还能抹了血浆充过去,可到清战场的时候,却是一刀子把头割下来抵数的。
这哪里还能躲得过去,只好出力气厮杀,当兵的一半儿是流民,还有抓住了俘虏,穿上衣裳上了战场,不战也得战,别人见你一身对方阵营的兵丁服色,管你心里想战想和,一刀就先砍了上来。
好容易到了镇子里头,先是掏土洞找吃的,大户人家是总兵将军去的,他们这些大头兵轮不着,想想将军服色上有护心镜,他把烧菜的锅子砸成几瓣,给自己也弄了件甲衣,有多的还分给兄弟。
还收了些鱼网,缠得密密的,似那些渔家女子补网似的做成一件短褂,连睡觉都不脱,却比铁锅更管用,护着要害没伤着,这才一直活下来。
这一队跟的将军厉害,先打进了都城,先抢了一票好东西,轮到圈地的时候,那将军麾下都分着了好地,颜家太-祖却不要地,只管搜罗金银,那些个抢急了眼的,俱往大宅子里头去,他却独往丝棉街去,那儿都是织丝的人家,还没人同他争。
等那些个兵丁抢完了大户来争这些小肉,颜家太-祖连老婆都抢着了,原是织丝人家的女儿,一家子倒还安好,藏在地下小小一口地窖里,家里六岁的弟弟挨不过饿哭起来,叫他一进门就寻着了地方。
颜家太-祖一身兵服,身后又扛了那么些个丁当作响的东西,两个老的一看见他就跪下来,那小娃儿连哭都忘了,一噎一噎差点儿抽气背过去。
颜家太-祖饶他们一命,护了他们周全,又抢些食水过来,等他要扛着东西走了,那家人把女儿配给了他。
将军抢大户人家的妻妾女儿当老婆洞房,兵丁做了那小门小户的“上门女婿”,只有颜家太-祖,正正经经的点上花烛拜了堂。
他还依旧当兵,把那包东西藏地窖里,别个见他讨了娘子,却不曾去圈地,还从自家抢的东西里头捡一二件出来扔给他,颜家太-祖也只是憨笑,他中打渔出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最明白不过。等别的队伍进了城,便是比谁胳膊大腿更粗的时候了。
颜家太-祖藏着掖着,那些金瓶金盆砸碎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等到新皇帝上位了,城里又一次平定下来,他才敢带到远点的地方去买地,又回了江州老家,家里人死的一个都不剩了,置了大宅买了良田,真个做起富家翁来。
颜家靠着这点巴结扣索的劲头,虽不似那些有军功在身的公府人家显赫一时,却也一直老实到了今天,再看那些开国功勋,到如今还有几家存世。
颜家祖上那一辈儿,便只得一个儿子,到了孙辈,还只一个儿子,连个女儿都不曾有过,颜家老爷便道是造的杀业太多。
老妻两个信了佛,日日抄经念佛,又是捐油添灯又塑金身捐门坎,连带的把儿子也熏陶起来,到如今江州祖宅里头最气派的还是佛堂,那可是花了大力气造的,梁柱俱是金丝楠木,飞罩落地罩一应俱是上好的楠木雕的,供的佛像非金非玉,是拿一整个檀香木的根雕出来的,不必上香,只走进佛堂便一室香气。
颜家是兵祸起的家,到第二代却不许儿子从武,只拘了读书,一代代读下来,倒有些诗礼传家的意思在,那些个以武传家的,太-祖初年还排开来入百将宴饮宴,越来后头越诸般忌惮,到得第二第三的传下来,太平治世,武官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也只有读书考举才是振兴家业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