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哥儿还记着纪家两个哥哥,他旧年生日,纪家送了一柄彩雕小弓箭来,他一向喜欢的很,挂在房里的墙上,连玩耍起来都爱惜的很。
纪家跟颜家一个住在城南,一个住在城北,原来都是城郊地方,城里人口稠密里来,老街动不得,外城越扩越大,颜家祖宅原来该是在南城门边的,经得几代却成是富户聚居的地方了。
明沅早早起来,因着是作客去,不好过份素淡了,便穿一身桃花红刻丝衣裳,脑袋上还扎着两个小花苞,把纪氏给的璎珞圈儿挂在脖子里头,牵了澄哥儿的手,去上房用早膳。
回来这些天,还是头一回见着便宜爹,颜连章总有好几日宿在外院,跟哥哥弟弟一道守着伯父,纪氏怕他在前边吃得不好,趁着回来换衣服洗漱,叫厨房里熬了鸡丝粥,摊了双色芙蓉蛋上来。
这东西软和,鸡肉丝炖的久了,一口抿在嘴里肉就化开来,粳米早就不成形,喝汤似的“呼呼”进去,再配着芙蓉蛋,颜连章一气儿吃了两碗:“可还有么?给大哥三弟带些去。”
纪氏心疼他守夜,递了帕子给他擦嘴:“有的有的,早就叫送了去,你赶紧洗洗,往床上歪一歪。”
颜连章冲她笑一笑:“累不着我。”一抬头看见澄哥儿明沅两个打扮好了,知道纪氏要回娘家去,招招手:“去了外家可不得的礼,不许跟兄弟们胡闹。”他说完这句,又看看明沅,转头问:“怎么带了她去?”
纪氏翘翘嘴角:“可怜的,也带了她一道去散散。”颜连章听见这句并不再问,可到底怎么个可怜法儿,自然会有人告诉他。
澄哥儿这两日皮得很,颜连章也是知道的,想拉过来训,先给纪氏拦了,这回她急着在这时节往娘家跑,为的也是请个大夫,就在娘家把了脉,算着时候差不多,此时也该摸出来了。
澄哥儿见着颜连章总有些怵,板了小脸点头,明沅也跟着点头,纪氏推了他一把:“孩子们才刚起,你赶紧去罢,也好多睡一会子。”
婆子撤了小桌,又上一抬来,明沅坐定了擦过手,拿青瓷小碗舀了粥,自家细细吹着食用起来,芙蓉蛋里夹的肉沫,摊成两色,一边儿全是蛋清一边儿全是蛋黄,摆出来倒像个八卦,澄哥儿专舀蛋黄吃,里边裹的肉切得粉粉碎,不必嚼就咽了下去。
他是最没心事的那一个,明沅用了粥再吃些笋脯就不吃了,纪氏也是略用两口,她今儿等着把脉,哪里还有胃口。
澄哥儿吃用着,她便立起来换了一身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褙子,胸前戴了一串青石珍珠长链,卷碧掀了大衣镜上的百子石榴绣罩给她照看,扶一扶鬓边的金钗,转身点了四色礼,看澄哥儿也用得了,牵了手往角门上去。
因着穿了艳色衣裳,便不好往三府并一的大门口走,只开了东府的最外头廊道边的小门,朱轮车就在外头等着,纪氏靠着软垫坐下,一边坐着澄哥儿,一边坐着明沅。
澄哥儿可没这许多规矩,出了府到大街上就掀了帘子伸头去看,明沅心头痒痒,也跟着爬过去往外看,纪氏也不斥责他们只阖了眼睛,一手搭在引枕上头,一手撑了头养精神。
此地风俗跟穗州比又不一样,街上人的衣裳穿得更齐整些,倒不是穗州不富,而是民风如此,靠海打渔为生的,有些人便趿着草鞋子,连绑腿儿都不裹。
越是往金陵来,越是觉得天寒些,在穗州都换上纱衫子了,此地还穿得厚,纪氏回来的这一船未到金陵前,就煮了柴胡板蓝给丫头婆子防风寒,后头姨娘那一船便没想这许多,好些个丫头都病了。
一路比之穗州又是不同,竟还有人临街搭了戏台子,放个铜锣在上边,挂了块幡,写着《宝珠记》,明沅从来没听说过,想是地方戏曲,再往前酒楼一间挨着一间,挂着白巾跑堂的一溜儿排开就有七八个。
天还早,还有担了柴在街上兜转着叫卖的,茶店除开卖大碗茶,还卖烧好的热水,拎了壶去装一壶,一壶费十几个铜板,还能再摸一碗盖碗雨花茶回去。
街上形形色色比穗州繁华又不相同了,穗州是从城里往城郊去,这儿却是自南往北穿城而过,一溜儿都是青砖大道,衣裳也穿得更富丽,绸衫裳子竟是寻常就能瞧见,穗州的织丝女还穿了蓝花布呢。
明沅一路看一路指点,澄哥儿半通不通的说着孩子话,见着个挑了担子的汉子,前边箩筐里头是白萝卜,后边箩筐里头是个半大的娃娃,他知道那是出来卖东西的,还当那人卖孩子,瞪大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看,等有人买萝卜,那人放了担子秤起萝卜来,这才放下心。
马车自大路上过,边上就有好些个胡弄里弄,隔几步还能看得见水,明沅伸了脖子看,就有街面上的娃儿跟着车冲她招手,澄哥儿盯着捏糖人的看个不住。
这街面上的东西再怎么也不能给她们吃用,琼珠开了食盒子:“哥儿不若用个雪花酥吧。”盒盖儿一打开,里头摆着一方方雪白的面酥,撒了梅花雪粉洋糖,澄哥儿却只瞧了一眼,还盯了外头的捏糖人的摊子看。
那东西论吃口定不比雪花酥来的精致,不过是街面上看着热闹,可澄哥儿自来没尝过,他扯了纪氏的袖子撒娇,纪氏略张张眼看他,伸手去捏澄哥儿鼻子:“略停一停,叫捏两个上来。”
澄哥儿立时就笑了,他转着眼晴冲明沅做鬼脸,车靠着糖人摊子,琼珠掀开帘子下去,先拿了澄哥儿瞧中的那个大闹天宫,又扔了二十多个钱:“捡好的捏上来。”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伸头去看老汉怎么捏的,他见一对金尊玉贵的哥儿姐儿,舀了白糖面,刻起人脸来,做了一对儿金童玉女。
琼珠见做得好,又摸出钱抛到他摊前摆的碗里,斜签着身子接过来,缩进帘子里头面上还发红,原是叫个书生瞧住了。
澄哥儿一边一个伸手拿过来,纪氏点着他:“可不许吃,只给你看的。”
等过得糖摊子,又有卖贴花儿的,还有货郎走街穿巷,摇着彩皮鼓,念着长歌谣,不说澄哥儿这样的娃娃,就是明沅也看住了。
食店人最多,挤挤捱捱等着开笼,挂着布幡写了糖馒头三个字,一开竹笼屉,一股子甜香味儿扑面而来,拿油纸包着,不一时便卖干净了。
“这倒是江州点心呢,太太可要尝尝?”玫瑰糖馒头,里头包了玫瑰糖卤,刚蒸出来的馒头是热的,这时候吃口最好,咬上一口,糖浆汁子流出来,裹在馒头皮上,拳头大的一个,几口就吃没了。
“这滋味儿倒是许久不尝了,可是鼎香楼的?”纪氏问得这一句,又摇头:“回来时再买罢,别叫糖浆沾了衣裳。”
到得纪府大门边,明沅两个还扒着车窗回不过神来,纪府知道姑奶奶来了,早早进去回门,纪氏的大嫂子迎了来接她:“可算来了,老太太早晨起来便在念叨你了。”
明沅还当老太太是纪氏的娘,进了门才知道,老太太竟然是纪氏的祖母,她也不往堂前来了,纪氏领着明沅澄哥儿两个一路行过抄手游廊,过了垂花门,院子正当中的宽檐小楼就是老太太的居室。
老太太眼神不好,见着纪氏也不要她请安,伸手就搂了过去,明沅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脸红,纪氏的大嫂掩了口笑两声:“可见是真疼五妹了,咱们哪一个得老太太这样抱。”
明沅见着一串人都不识得,纪氏又叫老太太搂在怀里抽不出身来,便亦步亦趋的紧跟着澄哥儿,澄哥儿来的回数多了,伸头一看就告诉明沅:“哥哥姐姐们都在读书呢。”
屋里除了他们俩,再没别的孩子,澄哥儿手里捏了个大闹天宫的糖人儿,狠不得立时拿出去显摆,等纪氏跟老太太并几个嫂子说笑过一回,这才指了堂前规矩站着的两个孩子,见他们规矩立着,不动不摇,说了这么会子话还团手立着,脸上笑意更盛,招了手:“赶紧来,见过你们曾外祖母。”
纪家老太太一伸手,有丫头自身上锦袋里掏出玳瑁单边眼镜来,老太太拿起来放到眼前,眯着眼儿照了,这才笑开来:“澄哥儿,还一个倒不曾见过?叫个什么名儿?”
纪氏没有开口的意思,明沅便自个儿团了手拜:“明沅给曾外祖母请安。”因着她头一回来,纪氏一示意,便有丫头拿了锦团出来,让她跪着磕了个头。
“这小嘴儿甜的,我看着都爱。”纪氏的大嫂黄氏笑了两声,冲她招招手:“来,叫舅妈。”她一开口,别个都给纪氏作脸,一屋子的人,明沅挨着个儿的请过安去,得了一身的彩头。
这些东西家里常备,便没想着纪氏带庶女来,吩咐丫头一声,也有金锁金手镯拿了来,明沅接过去就递到采薇手里,黄氏点点头:“到底是咱们姑奶奶教养出来的,规矩真是不错。”
她说这话,拍的是老太太的马屁,纪氏可不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纪老太太听着果然高兴,特特抱了明沅到罗汉床上,搂在怀里磨搓一回,点了身边的丫头,开了匣子拿出一付赤金打的万事如意锁来。
纪氏接过手,摘了明沅原来戴的那一付,把老太太给的亲自给她戴上,一屋子和和乐乐笑成一团,老太太晓得孙女儿回来还有要紧事,伸手握了她的手:“今儿到不巧了,永年堂的孙圣手来给我把脉,便不留你们,阿季陪陪我,叫他们往前玩乐去。”
纪氏心头一暖,知道祖母这是特意请了大夫来的,捏了帕子指派琼珠采薇两个带着澄哥儿明沅出去:“你看着你六妹妹,可不许跟哥哥们混闹。”
澄哥儿高声应了,昂着头伸出一只手来,牵住了明沅跟着黄氏往前边院里去玩,黄氏自家养了个哥儿,瞧见别家的姑娘自来多几分喜爱,叫拿了彩画皮球出来,又让丫头去学里看看两个哥儿歇晌午了没有。
明沅跟澄哥儿两个到花园子里玩耍,澄哥儿抽陀螺,她就在花荫下边拍皮球,一抬头正瞧见个长须老者被丫头引着往太夫人院里去,身后还跟着个拿医药箱子的童子。
明沅一怔,皮球没弹起来,就地滚了出去,骨碌碌滚到石台子边上,明沅走过去拾起来,才蹲了身,手还没抻出去,就见一只手捏了皮球。
抬头一个是个跟澄哥儿一般大的男孩儿,穿了身靛蓝绉绸小褂子,胸口也挂了一模一样的四季如意金项圈儿,笑眯眯的看着她,伸手把球递过来:“你是五姑姑家的妹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