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最多只须忍得她一年,这一年里头挑不出错来,等往封地去,在那地界还不是由着成王横了走。
“谢嬷嬷们的教导还不及,哪里还能埋怨,宫中规矩大,我也怕往后叫人挑了不是呢。”那个“人”,不必说就是元贵妃。
太子妃才刚进门,连张皇后也放宽了她,总归是新媳妇,有些事儿得慢慢学,元贵妃却端了架子,已是在清明祭祀的时候申斥过她一回了。
这些个消息也只在内里流传,嬷嬷们积年呆在宫中,眼见得多了,那一位的性子揣摩的很是明白,那是无事也要搅三分的,原来是宠妃便还罢了,左右没生下孩儿来,挨得十几年,那别个有子的妃嫔都能由着儿子接到封地上去,再不济还有女儿帮衬,元贵妃有什么?
哪知道她竟能生出儿子来!这消息一出,阖宫上下怕只有圣人一个高兴的,元贵妃一系烧香拜佛,剩下的那三宫六院,便是夜里也叫惊醒了,从此可再没指望,便是张皇后也晓得若皇帝不早早死脱,自己的儿子怕是登不上大位了。
颜明蓁原来聪明是聪明在后宅事上,眼光只落在这品字型的宅院里头,如今站得高了,她立时便看的远了,天下万事通一个道理,那些个大臣娘娘,想要的跟得脸丫头管事婆子想的,并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手段更多,心思也更隐秘罢了,有些事一通百通,不必嬷嬷说些什么,她一点就透,这四个嬷嬷以宫嬷嬷为首,背后也感慨,且喜跟着这么一位,那分到太子妃那头的,如今可不知如何头疼呢。
她们教的用心,颜明蓁学的也很是用心,这才几月功夫,行动说话都叫渐渐养出了仪态来,说到底不过一个慢字,说话要慢,要有条理,能不说便不说;举动要慢,姿态要美,便有天大的事在眼前,也要稳得住端得起。
宫嬷嬷因着见过几回明潼,背地里还同颜明蓁说:“东府那位三姑娘,规矩倒很不错。”又怎么会不好,明潼在宫里生活了七年,最后两年虽叫关着,头五年却是实打实的日日在妃子娘娘面前呆着,她在自个儿院里还松快,一进得揖秀楼,便似又进了宫,立时就端起来了。
她一个人规矩好了,连带着往下几个孩子规矩都好,澄哥儿是男孩子还不好比,下面几个明沅学她学的最多,她分不清家里宫里,只知道明潼做了,跟着学准没错。
颜明蓁原就有意跟纪氏交好,再由着嬷嬷们一说,面上微微一红,心里泛出苦涩,单单把纪氏拎出来说,想是几个嬷嬷也觉得梅氏……实在是不大气。
哪一家子的当家主母成日里想着游乐,那头颜家大伯父才好,西府里已经开始着手办花宴了,正是海棠花儿开的好,她一个主母不去管家理事,却亲手摘了花调胭脂膏子,还做得花笺送到女儿房里,似模似样的要请女儿去宴花。
几个嬷嬷瞧在眼里,越发觉着这位姑娘不容易,总该给她寻个榜样出来,嬷嬷们一肚子宗室经,晓得纪氏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的,她的那位祖母可不是宗女。
这才单单把她点了出来,明蓁再觉得面红羞愧,也知道嬷嬷们是为着她好,这才你来我往,梅氏往她这里吐苦水,说纪氏贼精,滑不溜手,根本没出力为她想法子。
明蓁不知说甚个好,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听她抱怨了百来句,实坐不住了,略提一句,那玉兰花儿也开得好,梅氏立时便拐到要把那玉兰瓣儿一片片摘下来,在这上头作诗,这才算把事儿茬了过去。
此时见明沅来了,牵着她坐到罗汉床上,抓了一把糖塞到她手里,赞了她两声乖巧,又叫檀心拿些玩意儿出来给她玩,自个儿跟着喜姑姑学赚些嫁妆来。
明沅拿眼儿一溜,暗暗咋舌,她已经知道西府是没有自家产业的,不过有些铺子收收租子,等的全是公中发的钱,可看明蓁这里的陈设,不说明潼,却是比纪氏还更华贵几分了。
光是这一张黑漆嵌螺钿花鸟纹床,便纪氏那里也没有的,她身上衣裳头上的首饰,也比纪氏家常穿戴的更好上几分,却是还没进宫,已经叫养成王妃的日子。
梅家百年大族,陇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朝时还曾出过一位皇后,到得本朝开国,还未打到地方,便先打开城门,保全一城老少无一死伤,连着自家产业虽在战事军需中折损几成,到底根气未断。
连着山头的千亩田地俱是她们家的,更不必说铺子了,梅氏的父亲是这一代的族长,梅氏上边还有五个哥哥,小女儿养成这番性子,那外头的一个都不敢嫁,满门弟子看下来,只捡了颜顺章,陪了大笔的妆奁,把女儿嫁到了金陵。
颜顺章便是不靠着家里的产业,光是舅兄弟送来的这份子田租钱,也够他们一家生活了,这些东西,便是才下旨意,梅氏往娘家报回去,娘给捡了好的,给外孙女送来的。
如今到外孙女办嫁妆了,外家又出钱又出力,不说那些个桌床用具,也不提绫罗绸缎,只说送了来的画卷书刻,便是世所罕见的珍本了。
喜姑姑把那份礼单子拿在手里,跟明蓁两个论起怎么造册,明沅别个全不懂得好坏,什么调琴玩月图,什么唐王出猎图,明蓁都不瞧在眼里,只当寻常物件记录,可等听见她说文徵明诗画八轴也只中等往上,明沅心里抽一口气,目瞪口呆。
她到古代也有些日子了,还是第一回叹一个女人好命,这梅氏的命也太好了些,好的让人咬牙切齿了,她从生下来就注定不必奋斗,怪不得能使性子,不光是亲爹娘,还有五个哥哥惯着呢!
真是货比货扔,梅氏在家靠父母,出嫁了靠丈夫,到得年纪大了,又靠起女儿来了!明沅心里感叹,手上却不停,在屋子里玩耍的东西有限,她便从绣箩儿里头抽出丝绳来,小指头一翘一翘的编起攀缘结子来。
颜明蓁忙的很,她手里捏着母亲的嫁妆单子,还有亲爹家里的铺子产业,可这些东西俱不能带到封地去,说来好笑,这些将要成年的皇子,到如今还未定下封地来。
元贵妃一娇,圣人的骨头就跟着软了,总归除开太子,别个皇子都还是半半截的年纪,有大臣上表催促了,圣人捏了表就叹,说臣下不懂得为父之心,他实是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久一些的。
里头怎么样大家都清楚,若是有了封地,皇子就由着封地供养了,圣人自个儿当皇子的时候就很得宠爱,封地就在盐邑,银子流水似的落到口袋里。
元贵妃就是知道这一项,才作死作活的,先按着这些皇子,不叫他们得了她儿子的好处去,几个儿子里头除了荣宪亲王得了两个字的封号,还得了圣人当皇子时的封地。
就这么着元贵妃还不足性,恨不得整个天下都是儿子的,她吃相难看,却有圣人给她兜着,大臣听得这句,总不能把妃子扯出来说,俱都忍气吞声,只等着皇子成婚,到时候再来扯封地的事儿。
自太子始,哪个儿子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宫嬷嬷略提两句,颜明蓁也明白过来,成王为甚个这样示好了,他手里实是没钱的。
总归是未嫁的女儿家,心里哪里会没有点绮思,初初看见成王送来的那只风筝,她心里也泛着蜜,等嬷嬷们私下里把这些事儿一吐露,她立时就明白过来。
成王都十五了,按着规矩,宫里该给他两个晓事的宫人教他行那事儿,往后她进门,那两个宫人还等着她给名份呢。
女儿家的梦没做完,正室的责任便压到她身上来,明蓁一口气儿没回来过来,宫嬷嬷见她脸上变色,知道她心里不得劲,却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儿:“姑娘心里也别难受,姑娘比着别个已是最好的了。”
可不是最好的,一溜儿定下的王妃里,她的后台是最高的,有个当官的爹,有个大族出身的娘,还有一份厚厚的妆奁,成婚初始那一年里,只怕丈夫都要靠着她的嫁妆,只要她不犯蠢,大妇的位子就牢牢的,比之那些除了通个姓氏外,再无第二句的王妃,她已是甩了别个八丈远。
明沅眼睛盯着丝绳,耳朵却沾在喜姑姑身上,喜姑姑不好直接拿了西府的产业跟梅氏的嫁妆来看,只提点着明蓁:“列得单子是要给人看的,似大姑娘这样儿,倒不如多得些银子,往后出去了,再置办起庄头来,也更便宜些,总归是在自个眼皮子底下。”
颜明蓁垂了眼帘听得喜姑姑几句话,喜姑姑虽叫纪氏派了来,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很多事只点到为止,不再往下深言,她没个娘好指点,可二婶娘的祖母却是宗女,比着她那时候的嫁妆单子来列,总不会出错了。
明蓁眼睛一溜转到明沅身上,笑一笑开了口:“明沅可真是乖巧的,半日也不吵闹。”她度着喜姑姑是有几分真心待明沅的,若不然也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果然才说完,就看见喜姑姑眼底多了两份笑意。
“弟弟妹妹们一走,我这里清净许多,倒有些寂寞了,不若明儿再把她带了来,我这儿的宫嬷嬷会做酥油泡螺呢。”明蓁想着法儿往纪氏身上靠,明潼连着纪氏,明沅却连着喜姑姑,再者说喜欢小妹经常叫她来,梅氏那里更得过。
若不是有这么样的娘,她哪里用事事细心,都似明潼这样,靠在纪氏身上撒娇就是了。个人不识个人的艰难,她这话一说,喜姑姑就笑:“大姑娘喜欢她,待我回了我们太太便是。”
明沅正是这时候抬了头,举着结子:“给大姐姐。”竟是个心形的攀缘结,明蓁一见就笑,伸手接过来,举起来看了,倒有几分惊奇:“六妹妹手倒巧。”虽是一串小结子,却也打的密实,名头还好听,摸了她的头:“等我让檀心串块琥珀上去,正好给我压裙。”
☆、第37章 花龙吐珠
第二日明沅去的时候,明蓁穿了条银丝万福的贡缎拖地裙,腰上果然挂着蜜蜡禁步,明沅只打得一串儿攀缘结子,檀心却是巧手,拿这个当边儿,里头用勾针勾了一对蝴蝶出来,颜色也正相宜。
明蓁见着明沅就冲她招手,弯腰抱了她坐到小几子边上,打开红漆木匣子,里头是四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油泡螺,只这一匣子四个,却也分了粉红粉白两种颜色,竟是奶油点心,看上去很像是泡芙。
“这是宫嬷嬷今儿早上才捡出来的,朱衣,去沏壶茶来。”明蓁生的并不像梅氏,她更像颜顺章,单论起五官,并不比明潼更出色,明沅是如今年小,等长开了,若似了睐姨娘,那更是姐妹里头生的最好的。
可见了明蓁,头一眼还是看她长相,她一开口便再不会去盯着她的脸瞧了,她不论说话做事,都叫人如沐春风。半点也没拿明沅当庶出的来看待,也浑不在意她是个三岁的小娃,待她对待自家妹妹明芃并没有两样。
明沅叫她一抱,倒有些吃惊,纪氏很少抱她,明潼更不必说,除开丫头婆子,就连睐姨娘都很少抱她,这会儿叫这个隔房的姐姐抱了,还一手搂着她的肩,很是亲昵的搭了她,点了匣子里的点心:“这个是拿桃花瓣儿打出来的红色。”
里头果然还夹着花瓣,不一时朱衣沏了茶来,拿赤金茶花托盘,里头盛的着的竟是玻璃壶玻璃茶盅儿,泡了一个茶叶团成的小球,还未泡开来须叶都还缩成针状,摆到明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