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得容易

第34节(2 / 2)

安姨娘原来不曾看她,这会儿瞧了过来,收敛了目光,只一笑,不再接口,过不得一刻,画屏抱了沣哥儿出来,他睡的小脸红扑扑,圆滚滚的身子扭在彩屏身上,眼睛要张不张,嘴巴噘着,一脸的不高兴。

安姨娘伸手抱他接过去,抱着颠两下,沣哥儿哼哼两声,这才张开眼,一眼就看见明沅,眼睛定定的呆了会儿,伸过手去:“抱。”

一桌子粥菜送了上来,除开牛乳子炖的起花的粥,还配了鸡丁子炒茭白脯,银丝鱼跟核桃本拌香干,沣哥儿吃得一碗,安姨娘给他擦嘴儿:“跟了姐姐去玩,等回来有乳酥红果吃。”

明沅说不出话来了,幸好沣哥儿是乖的,含了指头肯跟她走,踩了石子路,行到栖月院门口,明沅一个回头,看见安姨娘立在窗边,眼睛盯在沣哥儿身上,见明沅瞧过来,冲她笑一笑,这目光就跟在她背后,一直出了绿漆院门。

沣哥儿已经很会说话了,他走到花廊里头仰着小脸,笑得眯起眼睛:“姐姐,我们去哪里玩?”

☆、第63章 香芄饺

明沅看着他的脸上懵懂无辜的神情,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安姨娘这时候把这些摊出来,自然带了私心,可她待沣哥儿的好,却不能否认,她确是在沣哥儿身上花了心思的。

便是她不说,明沅自个也会看,越是看就越是犹豫,若是沣哥儿知道抱养跟亲生的差别了,安姨娘还能待他这样好吗?

沣哥儿不过两岁,还不晓事,连话都是将将说顺溜起来的,便是告诉了他,他也不会明白。沣哥儿可怜,安姨娘也可怜,苏姨娘便不可怜了?便是纪氏,明沅也觉得她是个可怜人,一院子的可怜人,偏还要分出个输赢来。

自到了这地方,实是无一日轻松,提心吊胆步步小心,真的把自己摆到这个位置了,才能品出这无奈来,这样的日子不宽心过不下去,若她真是无知稚子,养到这样大,只怕把生母忘了个干净,再告诉她,她是姨娘养的,天然就跟嫡女不同,那怨怼愤恨哪一样都少不了了。

昧不下良心,才不能视纪氏的付出为应当,一味只将她作嫡母看待;可也不能对苏姨娘冷清凄惨假作不知,就连明潼,她也是体谅的,换个角度来看,女儿向着妈,造孽的是男人,可仇视妹妹比仇视父亲更容易些罢了。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这是明沅上一辈子去寺庙里游览时看到的,她不懂古建筑,也并不是真的有信仰,但看见这幅对联,却觉得没有白走一趟。

明沅越行越慢,自栖月院到落月阁还不足百步,她翘翘嘴角,蹲下身来给沣哥儿紧一紧头顶上的虎头帽:“沣哥儿乖,这是去看我的姨娘。”

沣哥儿是知道明沅不住在栖月阁是因为不是一个娘,这般告诉了他,他自然把自个儿当作是安姨娘生的,此时听见还怔怔出神,他以为明沅是没有姨娘的。

沣哥儿叫明沅牵了手往院子里去,下人早早就扫了雪,小莲蓬引着明沅往明堂走,路过石甬道,些许几步路拿石子儿拼出衣带形来,倒显得院子更深,一间明堂掩在树后,很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味。

堂前未种花果,两株枇杷树,老翠粗枝,生的根壮叶茂,却是落月阁后堂,见着明沅看过来,小莲蓬才道:“前庭有扇窗户坏了,正叫人修葺,后堂更暖和些。”

沣哥儿自来不曾进来过,行到一半就顿住了,有些害怕的不敢再往前走,苏姨娘已是披着斗蓬等在门边了,若不是小莲蓬拦了,她还要到门前去迎,还是丫头劝住了她,叫别人瞧见又不定传成什么样子,这才缩了步子,立在门前等着。

明沅一弯腰把沣哥儿抱起来,后头跟着的银屏赶紧要过来接:“姑娘仔细着,别摔着了哥儿。”她是安姨娘特意派来跟着的。

明沅也不理会她,往前两步,到门前站住了,看看苏姨娘眼圈发红,人都要站立不住的模样,把沣哥儿往地下一放,牵了他的手,苏姨娘只不说话,先在沣哥儿身上打转,又往明沅身上看起来,泪珠儿连串滚下来,打在襟前,哽咽半晌,只吐了两具字:“来了?”

明沅不可抑止的为着她心酸,生子认不得,这份苦已是够折腾的当娘的了,她捏捏沣哥儿的小手,点点苏姨娘:“这是姨娘。”

沣哥儿先还立在明沅身边,皱起鼻子看了苏姨娘一眼,反身抱住了明沅的腿,钻到明沅的斗蓬里,把脸埋了起来。

阁里没燃香,插了两枝红梅花,看着像是刚剪下来的,白底素釉瓶,换了天青色的褥子引枕,两边的靠手也是素的,跟原来的花团锦绣全然换了一付模样。

沣哥儿不肯喊她,她的眼泪反倒收了去,来来回回打量沣哥儿,眼睛粘在他身上就拔不出来,看的沣哥儿藏在明沅背后,半跪着露出一只眼睛看人,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还是明沅先开了口:“姨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苏姨娘对着这个女儿更加尴尬,看她如今行事说话,便想起来自个是怎么把她当作傻姑娘的,又是怎么听了养娘挑唆,这么个女儿心里还念着她,还知道给她捎钱来,若不是那一吊钱,她也挨不到纪氏松手放下月钱来。

这时候才晓得,什么富贵荣华俱是虚的,若是再来一回,她也学着安姨娘夹住尾巴不出头,能把自个儿的孩子养在身边,便比什么都宽慰了。

“已是好些了。”她两只手挨在裙边不住磨搓,听见明沅问话才抬手,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站起坐下好几回,看的小莲蓬胆颤,急急把她按到椅上:“姨娘有甚事吩咐便是,再不敢让姨娘动手。”

泡的八仙茶,吃的雪花酥,东西尚算过得去了,数量却少,还是手紧,没缓过气来,苏姨娘跟明沅记忆中的人相差很远,穿了件月白素色袄子,头上也没首饰,穿了厚衣裳还显得肩膀空落落的,眼睛下面一片青,面色也很不好看,看样子倒是真的生过一场重病。

明沅捧了杯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苏姨娘眼睛还盯着沣哥儿,笑一笑道:“沣哥儿如今可能吃,是个小饭缸子,最爱食鱼虾甜糯的东西,身量也长,自去岁找了这许多。”说着伸出两只手指头比划一下。

明沅给做的衣裳鞋子,当着人送了来,安姨娘再不能收着不拿出来,明沅算是半挂在纪氏院里头教养的,她若是在这上头说一句,安姨娘也落不着好,不仅给沣哥儿穿用着,还得对着纪氏夸一句六姑娘手又巧了。

她时常做了送去,自然知道沣哥儿长了多少。她面上笑盈盈的,苏姨娘却不自在起来,垂了头不敢去看明沅的眼睛。

倒是沣哥儿知道她们在说自己,小人家耳朵最灵,甚个好话坏话都听在心里,一探脑袋出来了,狐疑的看看安姨娘,见她瞧过来,又赶紧缩回。

若真个是寻常孩儿,许哄上两句就回转了来,可明沅在她面前却全是大人模样,面目还稚嫩,行事说话却处处都带着纪氏的味道,让她想亲近又靠不过去。

明沅见她怔忡,正想说些沣哥儿会背书的话,正巧采薇拎了双层海棠攒心的食盒进来:“姑娘,厨房里头才备好的,刚才说加一道红糖薄脆,立时就烘好了,还是热的。”

采薇是有意这么说的,明沅帮补生母,屋里的丫头心里明白都不说话,她倒是头一个跳出来嚷着“姑娘不值当”的,才在安姨娘那儿听了带刺儿的话,没等着明沅吩咐就往厨房去又加了一个点心。

明沅知道她这火性子一半是冲安姨娘一半是冲苏姨娘,她看了采薇一眼,又转回来指着食盒:“也不知道姨娘爱用什么,甜的咸的俱都叫了些来。”

一层咸点心一层甜点心,咸的是虾子烧卖,豆腐皮包子,甜的是杏仁茶,藕粉糖糕,小碟里装满了松仁糖玫瑰糖,还有一碟子沣哥儿爱吃的芝麻薄脆饼。

这些点心摆出来,桌上立时就满了,一屋子香味儿,沣哥儿原来看着窗外,这时候也转过头来,缩着脖子歪脸打量苏姨娘,手悄悄伸出去,一把抓了块薄脆。

苏姨娘对着他笑,干脆拿了那一碟,站起来走过去要摆到他跟前,沣哥儿往后缩一缩,抱着明沅的胳膊不肯接。

“别叫他多吃了,免得积食,姨娘身子不便,赶紧坐下便是了。”抬眼看看小莲蓬,双目明澈,透的见底,小莲蓬一个机灵,原来想说的那些个,一句也出不了嘴,真似明沅说的那样,扶了苏姨娘坐到榻上去。

说是亲母女,却是头一回这样对坐,苏姨娘背过身去抹了泪:“可真是,你来瞧我,我竟这么不中用。”自家去开了柜,拿出一件衣裳,一幅裙子来:“也……也不知道姑娘身量多少,比划着胡乱做了,如今看着倒是正好。”

明沅身量算是长的,她比明湘小两岁,却快跟明湘一样高了,明洛穿着高底鞋儿,又像张姨娘,却是三人里头生的最高的。

采菽接了过去,打了包袱包住搁在圆台桌上,苏姨娘面上失望,她还想叫明沅试一试的,沣哥儿吃了饼子,屋子里的东西又看完了,不耐烦起来,摇着明沅的胳膊:“走!回去罢。”

“已是预备好了的,夜里便在这儿吃,鱼虾甜口的,叫下边去备。”她这付可怜模样,明沅都不忍心去瞧,看看沣哥儿把心一横:“走的时候答应了去太太那儿用饭的。”

苏姨娘那双大眼睛黯淡下去,挤出一个笑来:“我竟没想着。”

“姨娘如今回来了,往后时常走动,也不必急着这一日。”明沅给她画了个饼,见着她脸色好起来,心里不落忍,叫银屏抱了沣哥儿,一路回去,沣哥儿先是不说话,到了栖月院门口,伸手捏捏明沅,明沅弯了腰听他说话,他却把背着的那只手摊开来,原是手心里藏了一颗松仁糖。

这番会晤,不独纪儿满意,安姨娘也放下了心,夜里哄睡了沣哥儿,看着他白团团的小脸蛋,嘴角抿出一个笑来,抬头对明湘道:“六姑娘倒是个好的。”

明湘既不说话也不笑,看看安姨娘,等她瞧过来了,才垂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手里攥着绣活,安姨娘给沣哥儿掖了被子,又来看女儿的活计:“换来的珠子,可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