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得容易

第36节(1 / 2)

纪氏略一沉吟,扣了扣桌面:“我记着有一幅花梨木底座,玻璃纱的玉兰绣屏,拿出来给沅丫头送过去。”

琼珠晓得是纪氏喜她给东府挣了脸,这才赏东西下去,倒是赶了巧儿,碰上梅家来人,纪氏心中受用,含笑应了,等那紫萼过来说明蓁留饭,纪氏一笑:“很该摆宴的,既这么着,明儿我来作东道。”

着人送了一瓮儿荔枝浸酒去,浸得果香芬芳,明蓁寻了一套玻璃杯子出来衬酒,明洛乐坏了,她似张姨娘,量倒不浅,只酒品不好,吃多几杯便成了话篓子,明湘拦着不十分让她喝,自家也拿唇碰碰杯子。

这是今年才浸的,八月里最后一批果子,封上三月能喝,到这会儿封的时候有些长了,颜色味道更醇厚,多用了也一样醉人,明湘一不瞧着,明洛就伸手去拿杯子,她索性压了明洛的手:“这东西喝着甜水似的,总归上头,明儿咱们还读书呢。”

伸筷子给她挟一箸烧羊肉:“你吃这个,我叫她们给沏一壶竹叶茶来。”她同明洛虽没差几个月,一个是春日里生的,一个是秋日里生的,却似大了许多岁,看着明洛比明沅还更小些,轻声细语的哄她,又给她挟肉,怕她吃多了酒,在明蓁院里丢了脸。

明沅照顾着沣哥儿,明湘就给明洛挑鱼肉刺,明洛性子燥,不耐烦吃这些个,吃了一几杯,果有些昏沉,把头搁在明湘肩上,她侧脸瞧瞧,抿嘴一笑,拉了明沅的袖子眨眨眼睛。

等她开口跟明蓁告辞,明蓁点头应了,让朱衣紫萼两个一路送她们回去,明沅给沣哥儿系上风帽裹上小斗蓬,交给银屏抱着,头一抬,瞧见梅季明眼睛瞥过来,扫了明湘好几眼。

明沅一怔,再看时梅季明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心里咋舌,走到门边再扫过去时,梅季明的眼睛果然又盯在穿了竹枝莲纹青斗蓬的明湘身上。

明湘兀自不觉,拿手贴了明洛火烧似的面颊,口里又是埋怨又是宽慰,替她把暖手筒套住了,还回身对着明蓁明芃两个施礼:“大姐姐二姐姐,咱们先告辞了。”

梅季明一挑眉毛:“你怎么不喊我?”

明沅嘴巴一抿,明湘自来好脾气,得了这句挑剔也还是笑声笑语:“四表哥,咱们先告辞了。”她这里一句说话,明芃的时候立时瞧了过来。

夜风一吹,明洛便有些头晕,明湘急着送她回去,沣哥儿又不肯叫银屏抱,非要让明沅抱他,明沅便抱了沣哥儿落在后头,澄哥儿原陪着吃酒的,也出来护送她们,立在左边给明沅挡风。

自明潼去了纪家,澄哥儿也挪到外院去了,倒少见他,沣哥儿趴睡着,明沅拿斗蓬给他遮一遮风,澄哥儿停下等她,看她翘着手指头,知道是怕指甲刮了沣哥儿的脸,原来一直不出声,忽的低声道:“六妹妹,你前儿,见着你姨娘了?”

明沅讶异,才要开口,就见他神色不对,少有的拧起眉头来,前后四个丫头都隔得远,他抬步往前去,嘴唇轻轻掀动:“我,也见着我姨娘了。”

☆、第66章 苦百合

夜风夹着雪籽吹打过来,有几粒打在他头发上,澄哥儿吃了几杯酒,通身发热半点也不觉得凉,走得几步,松开襟前的暗扣,大斗蓬披散开去,叫风刮得翻飞起来。

明沅急急跟着,她到底力气不济,抱不住沣哥儿,见他睡着,摸摸他的脸颊,身子微微一侧,银屏赶紧接手过去。

眼看栖月院就到了,澄哥儿回身:“我送妹妹回小香洲。”他才刚说的那句话,叫风吹散在夜色里,明沅心里“咯噔”一下,觑着前后都是丫头,不敢开口说话,却实是想问一问澄哥儿是怎么见着的,既见着了,又说了些甚。

澄哥儿却不再开口了,他忽的开始拔高,立在明沅身边,明沅只到他肩膀,这一向又说在习骑射,身板也不像原来那样单薄,胳膊上有了力气,才刚明沅抱不住沣哥儿,他还帮手托了一把。

澄哥儿不说话,明沅便不开口,早晚要知道的,小时候想不着,是因着不在眼前,别个说她带发出家当了居士,是为着祈福,澄哥儿便信了。

越长越大,又怎会不去想这其中的缘故?澄哥儿打小便知道自己是庶出的,可他自来也不觉得有甚差别,一样养在上房不说,同嫡出的姐姐最是亲近,待纪氏更像是亲娘一般。

到官哥儿生出来,他不曾变,他身边的人先变了,原来他身上的宠爱是最厚的,他要读书要考举,往后还要给纪氏一个诰命。

这是孝,天生便该这样,他一向不曾在意这些,姨娘也是一样每年拜见一回,这一回就是澄哥儿生日的时候。

在穗州时他还年小,一道去见程姨娘时,总有明潼陪在身边,程姨娘做的衣裳鞋袜当场收了,落后便再见不着,他吃用的俱是上等,寻常事物也不瞧在眼里,去到庄上只当是玩,连话都说不上两句,转头便由小厮带出去玩。

还一心惦记着回府里,纪氏这儿特意给他办席,要吃长寿面定胜糕的,等他再大些,扭了身子不肯这一日去,纪氏便也松了规矩,总归一年中去一回便是。

可等程姨娘回了府,这桩事儿却再无人提起来了,她已经是个在家的居士,这些俗务便不该过问了,这是姐姐说的,澄哥儿信了,等小丫头子觑着他在涵碧山房里头读书时来传话,他还发怒。

涵碧山房是个假山石洞,里边用石头雕琢成棋台的模样儿,四面天然太湖石的镂空成的洞窗,透着光进来,躲在里头就似浸在水里,又阴凉又静心,是夏日里读书的好去处。

澄哥儿不要人陪,挥手指了小厮去倒茶拿点心,自个儿翘着腿,坐在绣褥上挨着石壁看书,一个眼生没见过的小丫头子自北边门跑进来:“二少爷,姨娘是叫关起来的,姨娘求着二少爷去见一见她!”

说完这句,跑得影子都没了,站在外边的小厮听见动静进来,半个人影也没看着,还当是澄哥儿唤他,矮了膝道:“茶果点心正端过来了。”

澄哥儿初时不懂这意思,等他懂了,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听见小厮说话,一挥手:“你去罢,别进来扰了我。”越坐越是心凉,那一页书纸都叫他抠破了。

“姨娘是叫关起来到,姨娘求着二少爷去见一见她。”这两句盘在澄哥儿心头挥之不去,他想找出那个丫头狠狠发落一顿,站起身来往外奔,立时就想去告诉纪氏。

一路拎了袍角往上房跑,奔得一脑门是汗,热的绸衫都叫浸透了,纪氏正抱着官哥儿逗他,满目都是笑,澄哥儿到得罩门边,却又情怯了,他要怎么说,说有人告诉他,程姨娘是被迫当了清心居士的?

纪氏一抬头看见他满头汗的立在门边,拧了眉头:“跟着侍候的都是死人?由着哥儿这么跑!赶紧除了衣裳,把汗擦擦,当着三伏就不着风寒了。”

澄哥儿立时安心了,他脸上憨笑,脱了衣裳擦汗,换上干净的坐到纪氏身边,卷碧上了绿豆百合汤,他含了一口,这汤是多搁了糖的,绿豆熬的起沙,顺着喉咙滑进去,舀着一瓣百合,嚼得都成了渣,舌尖上一片苦意,这才咽下去。

纪氏伸了手指头点他的脑门子:“多大的人了,就要到外院去独开一个院子的,才说大了,倒又顽皮起来。”

澄哥儿吃这几句教训,心里忽的安生了,一脸憨笑,只不说话,纪氏嗔他一眼,捡个小碟子推到他面前,澄哥儿把百合片都挑出来搁在小碟子上,官哥儿在天青褥子上头翻身,翻过去了就仰着脖子冲人笑,才刚那点疑惑一下子消散,澄哥儿顶着一脑门的叮嘱回去了。

明潼知道他顶着大日头奔了一路,只当他淘气起来,挨个儿把身边人数落一回,又叫厨房里煮了姜汁子来,非灌了一碗下去。

澄哥儿为着疑过母亲姐姐羞愧,还生起程姨娘的气来,他夜里贴饼子似的睡不实,心里存了气,过得几日觑着无人,自个儿甩开小厮,到清音阁去了,他要去告诉姨娘,太太跟姐姐绝不是那样的人。

澄哥儿小时候倒乖巧的,年纪愈大越显出顽皮性子来,钻假山洞子看书,躲起来下棋钓鱼,一时不见他,便连小厮也并很着急,哪里知道他爬了假山廊去了清音阁。

那廊道是斜着造的,两边倾斜上去,靠着见山楼,转过一边就是进了另一重院落,清音阁一向少人去,他爬到最高的地方踩着石头翻过去,落地正是假山,爬过两梯石阶,见清音阁前还有人看守,先自皱了眉毛。

程姨娘是家生子,她老子娘都在府中,纪氏调开了这一家子不在紧要处当差,可这亲亲眷眷总还有些沾连,那个送信的小丫头子,就是程姨娘姐姐的女儿,八九岁大在外院洒扫,因着年纪小,又时常在院间来往,不惹人注意,这才找到澄哥儿跟前。

程姨娘在清音阁里关久了,看守的婆子也不十分精心,总归跑不出去,守着门躲在廊道里拿袖子扇风:“别个院头还能砸巴点冰味儿,凭这儿冰渣子都没一星,说是个姨娘,还不如厨房里升灶的二丫头她娘得体面。”

“你可赶紧住了嘴吧。”另一个伸个懒腰:“哪儿去寻这样轻闲的差事,二丫头她娘倒是能吃能喝,这大日头底下不照样跑几个院子送菜。”

“闲是闲了,油水也捞不着了,得了个哥儿的,也这么抠抠索索,三棍子崩不出一戳银星子,这差事当得气闷。”她身上穿着葱绿杭绸比甲,一伸手还戴了一只绞纹银镯,听见这样埋怨,另一个就扯她的手:“你这身上穿的,腕上带的,哪个不是榨来的,还不足性?”

前头那婆子扑哧一声乐了:“不要白不要,拿了她的东西,就得帮着她办事?叫她出这门一步,咱们都得不了好,想见儿子,不如念经的时候阖阖眼儿,梦里也就见着了。”

“原是太太没儿子,如今得个哥儿,那一个也不至这么看重,说不定隔两年就放她出来了。”后边那个压低了声儿:“北府里的太老爷,眼看要直腿儿,想把那一个过继了的,还不是没成,就没这个命!”

澄哥儿心口咚咚直跳,脸色发白,回去的时候连墙都差点翻不过去,等小厮寻着他,他正在山间堂前坐着,看着水缸里头碗口大的红莲花怔。

夜里睡时却又似回到那个石屋,小丫头的话就在耳边,一层层的出着冷汗,坐起来拿毛巾擦身,开了窗子透风,第二日便头昏脑热生起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