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能知道的,明潼也一样能知道,不独明湘生病的事儿,平日里那些教导沣哥儿出息上进的话,也是一字不落的吹进了明潼的耳朵里。
纪氏不拿这些当一回子事,她却在心里冷笑,沣哥儿都已经离了苏姨娘,竟还有一个促着他不断上进的,打量什么?便是沣哥儿中了举作了官,还能为着她讨个诰命不成,纵有也是给纪氏的,再不济还有个苏姨娘,怎么也轮不着她去。
纪氏看看女儿,眼睛一扫琼珠琼玉便退了到后罩门外,纪氏这才道:“六丫头才多大点子人,怎么好把个哥儿交给她照看。”明沅看着老成了,年纪却小,真把个哥儿正经挪到她院里,可不吃人说嘴。
“那就由着那院里头这样闹法?原看着她是个老实的,没成想竟也有作反的一天。”明潼实看不上安姨娘,那份子老实小心原还得着一句识实务,如今看一俱是假的,自家没有半分主意便罢了,那样的话竟也能说得出口来,若真坏了明湘的名声,一家子姐妹跟着遭殃。
“她若没那些个想头了,才该仔细盯着了。”纪氏抚了抚女儿的肩膀:“前头吊着萝卜就不怕驴不拉磨,农家人都懂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了。”
六丫头倒真是个不想的,也不怎么就养出这付脾性来了,打小只当她是叫人教的懂事,可喜姑姑才看了她多少日子,身边那些个丫头里头倒有伶俐的,却没有个能镇得住院子的,若不是她自个儿见事明白,哪有养得出这样四平八稳的模样来。
沣哥儿确是不能再在栖月院里养着了,敢挑唆得女儿偷汉,就敢挑唆养子犯上,总归只得两年多就要到外院去的,常跟着六丫头只不占了名分就是。前头既有澄哥儿又有官哥儿,沣哥儿要么是天上的文曲星,若不然也不过平平,再跳不出框去。
纪氏想的却是过继,袁氏开了口,那付算盘打的噼啪响,澄哥儿已经大了,怎么会跟她亲近,便是袭了大房,想着的也还是二房自家人。
沣哥儿便不一样了,他自生下来便养要安姨娘院里,又还年小,把他过继了去,再隔得远些,过得几年便是原来熟悉的,俱都陌生起来。
纵到了年节里,哪有姨娘出来交际的,教会他把“太太”叫作“二伯娘”,前头先费些功夫,往后跟人便亲了,澄哥儿这个年纪再捂也亲不过纪氏明潼,何苦白费百般心思,作那无用功。
“你三婶,这回不买人了。”纪氏淡淡提了一句,明潼立时知机,纪氏心里一直摆着澄哥儿,越是养了自个儿的儿子,她便越是想着澄哥儿的出路,最好便是过继给大房去,再没有第二条路能走得更好。
明潼嘴角一弯:“这回她可不扯皮了?”
“不许这么说长辈。”纪氏嘴里念叨女儿,却眼中带笑:“怕要等你爹回来再能细论,如今跟我开不出那个口来。”袁氏跟纪氏便是为着过继交恶,原先要的五百亩水田,这回也还是这个价儿,只心里头的底价放的宽些个,原是想着最少三百亩的,这会儿两百亩也就尽够了。
“那他的亲事怎办?咱们岂非管不着了。”明潼才说的这一句,心里了然,怪不得找的是赵家姑娘。
赵家能帮得上澄哥儿的忙,有个好家势往后在大房也更硬气,姑娘又是个和顺的,跟袁氏两个顶不到一块去,袁氏纵占着名分,也不敢十分拿捏儿媳妇。
若真是个会管事掐尖泼辣的,婆媳两个先处不到一块去,把澄哥儿夹在中间难作人,纪氏还不能伸手管隔房的事。
母女两个都知道这样才是最好,心里也未尝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澄哥儿跟在身边这些时候,一向当他亲生子待,也不说欠了他的,能补得一分便是一分罢。
外头一路莺声燕语,桃李满枝,明沅便只皱了眉头,她把沣哥儿送往前边去,他这些日子跟着澄哥儿在胜瀛楼里学书,澄哥儿牵过他的手:“六妹妹放心,我定然看好了三弟。”
明沅知道他是一语双关,虽不曾定下来,却也谢他这份心意,冲他行了半礼,沣哥儿乖乖把手交到哥哥手里,看着明沅往回走,隔得半晌抬头问:“我是不是不跟姐姐住?”
他听的懂,却不敢问,澄哥儿待他一向亲和,很是个当哥哥的模样,沣哥儿这么可怜巴巴的一问,澄哥儿心里先软了,摸摸他的头:“纵不跟你姐姐住,过得些日子也同我住了,今儿就跟我回屋,我叫厨房做酥炸黄金柳。”
庄子上头才送来的鸡鸭等物,澄哥儿喜欢吃炸物,小鹌鹑小斑鸠骨头都太细,不常给他上,鸡腿鸡脯却寻常,拿刀切成长条,拿蛋液包裹着面往油锅里下,炸得金黄香脆,因着油腻,明沅并不吃,沣哥儿也就曾吃过,眯着眼睛连连点头。
到底是小儿,立时担忧抛到了脑后,澄哥儿低看看他,心底可怜他,叫过蝉衣:“你去街上买些小玩意儿来给三少爷。”蝉衣摸了钱出去,真个买了花鼓糖人回来,沣哥儿眼睛都看得花了,捏起来不知玩哪个好。
澄哥儿也不拘着他读书,让蝉衣看着他,陪他玩乐,自家往书斋中去,还吩咐了小厮记着给沣哥儿喂水。
明沅一路去绿云舫都不曾开笑颜,明洛在她身边侧头看看她:“你也别太忧心了,太太怎么说便怎么是罢。”
非要把沣哥儿要过来,可不跟明湘生分了,明洛自个儿觉得三个人是一块的,若真不好,她也没趣儿,明沅看她倒皱起眉头来了,眉头渐松:“并不为着别个,只为沣哥儿,他长大这么大,竟连糖酪也没吃过几回。”
明洛这下瞪大了眼儿,落后又了然,嘴巴一抿:“就是那么个毛病,四姐姐还是她亲生的呢,也不过这么着,也不知道这抠抠索索是想作甚,难不成还得她给四姐姐攒嫁妆银子了!”
张姨娘只明洛一个女儿,父母亲人早就不知在哪儿,她的月钱全花用在明洛身上,两个加起来一月有八两,自小存到大,也有二三百两的银子,明洛才能在吃穿上头挑剔,便是存这些也没想着往后嫁妆的事,这些都小添头罢了。
对宅子里的人来说二三百两不是大钱,出嫁更用不着,小妾也不能置私产,存下来也不过作衣食用,可对外头农家,这便是一笔巨款,靠着它就能置宅买田,摇身成了富家翁。
明沅还没火,明洛倒气起来:“论理不该说这话,可你弟弟养在她跟前,少说也五百两银子贴补进去了,咱们才拿多少月钱就能置办东西,她昧下这些,外头连宅子都能置上了。”
张姨娘是在外头呆过的,她时常念叨明洛吃穿用度太过,总得存下些来作体己,五十两就能在闹市赁了带院落的房子了,明洛听的多了,立时算出价来。
不算还觉不出来,这一算才知道安姨娘怕是把一多半儿都攒了下来,怪不得沣哥儿连酪都没吃过几回,更不必说另外打点厨房的银钱了。
“我再不知道四姐姐过的这样日子。”明洛叹出一声,只知道她过的紧巴,却不知道她过成这样,一季总有四套衣裳两套首饰,门面还算撑得住,哪里知道里头这样不堪。
明沅紧着手指不说话,纵然这回得罪安姨娘,也定要把沣哥儿留住,等进了绿云舫,明洛拿起书册来,明沅便冲着采菽招招手:“夜里把喜姑姑请了来,我有事寻她。”
☆、第90章 杏花胭脂鹅
沣哥儿玩了一日,临到澄哥儿放了课要带他回去了,这才想起今儿交不出功课,抿着嘴巴瞪大了眼儿,脖子缩起来,不肯叫澄哥儿送回小香洲去,澄哥儿摸了他的头:“我同你姐姐说,你莫怕。”
沣哥儿还是没精打采,他知道明沅待他是好的,可这上头也没放松过他,只要他写了字背了书,怎么玩都成,可若是没写,不单不许他玩,还要罚他的,这是规矩,他去的头一日跟姐姐拉过勾的。
连钻过函碧棋室的石头洞都没能叫他高兴起来,玉版折了好些柳条给他缠了个小花环,又用细柳枝子编了个花蓝出来,哄他道:“三少爷摘些花回去,六姑娘瞧见了高兴,就不生气了。”
沣哥儿小眉毛一抖,觉得很是有理,他知道明沅喜欢什么,拎了柳枝篮子往花园子里跑,玉版跟在后边不错眼的盯着,澄哥儿人是老成,总还有些孩子心性,跟他一道玩乐起来,两人先是掐花,跟着又捞起池子里的鱼来。
沣哥儿冲在前头,拿折下来的柳条儿抽打水面,余晖漾起一层层的金波,里头的鱼儿叫喂的傻了,一有人靠近就都涌过来探头争食,沣哥儿还没蹲身下去就有婆子过来:“哥儿可别祸害这些鱼,这些个都有数!”
沣哥儿吃这一吓,手上的柳条都落到水里,眨巴着眼睛往后靠,蝉衣捏着网兜抢上前来:“瞎了你的老眼!有数,有什么数,这些鱼春日里生那许多,你都给捞上来点数不成!不说咱们哥儿要几只,就是捞出来吃能怎么着!”
婆子这才瞧见澄哥儿自廊上来,赶紧矮了身子告罪:“再没见着哥儿。”蝉衣还待再骂,澄哥儿挥挥手:“叫她去看,看塘子原是她的差事,给她几个钱当茶。”
婆子千恩万谢,哪里还敢接钱,搭了手讪高往后退,蝉衣啐一口:“这些个老东西,惯会看人下菜碟,给着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又不是捞出来摔死,竟嚼舌头。”
玉版手里还拎了篮子,鼻子哼哼出声:“该好好惩治了才是,连着主子也不放在眼里头了,当着面就该大呼小叫,打量人是瞎子呢。”
澄哥儿同明沅好,这两个也时常得着些小东西,打小明沅就给澄哥儿打刀币结子,越是大做的东西也越多,她院里头没小厮,拘了丫头不许她们轻易往二门上去,有个甚事便来托了玉版两个帮着办,为着苏姨娘生孩子那会儿送了两匣子糕点,倒谢了好些事物,玉版蝉衣看待沣哥儿总有几分偏帮,见着那婆子不过哥儿当回事,便有三分恼意。
沣哥儿眼睛立在澄哥儿后头看着,见蝉衣同那婆子相争,唬的藏起了脸,这会儿探头出来,眼睛一瞬一瞬,澄哥儿知道他自来胆小,拍拍他:“无事,你还想要哪一条?我给你捞出来。”
“要大红尾巴的那条,那条漂亮。”沣哥儿立时高兴起来,蝉衣捞了好一会儿,那鱼一时往下沉一时又往上浮,沣哥儿看的出神,小脸皱到一块,拳头紧紧攥着不松开。
澄哥儿看着沣哥儿又想起自家身世来,他从没叫这些下人磨搓过,不说磨搓,半句酸话也不曾有的。
因着养在上房,算是半个嫡子,娘跟姐姐护着他,哪个婆子在他跟前敢高声大气,俱都腆着脸笑,没口子的夸他,原来不懂,听的厌烦,连好脸色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