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见着黄氏这番意态,知道她有了打算,一叠声往外头叫汤,黄氏又叫纪舜英解外裳,还叫丫头往炭盆里添炭,看着吃了羊汤再放他回去,不一时又有小丫头过去送炭送褥子。
这些大面儿上的事儿,黄氏还是得下功夫的,她吃得一回亏,更不能在此时苛扣了他,屋里的东西都铺设好了,还再加厚了褥子被子,第二日纪老太太就知道了,冲着黄氏点点头,想着她总算有个当主母的样子了。
“你既回来的早了,也该往你姑母家走动,总是亲戚住两日也不打紧。”纪老太太笑眯眯的叮嘱了他,她活一年便少一年,难不成还真活成个人瑞?纪氏跟自家亲爹这辈子都不能够再亲近了,纪舜英也是一样,这两姑侄正有明沅连着,往后两边才能不断了来往。
纪老太太平素说得这话,黄氏便嘴上不酸,脸上也不好看,这回倒点头:“是该去拜会的,你在外头读书,也多赖你姑母烦心。”说着还吩咐下面人去办节礼,依着她的性子,才刚送过,纪舜英上门的礼是不管的,这回却色色齐全,按着例又办了一份儿。
纪老太太看她便更衬意了,面上笑的越发慈和,还告诉纪舜英:“记着给你六妹妹多备一份儿,我老太婆,可没少吃她炒的素肉松。”
说到这句,黄氏竟还能笑,脸上一张皮都扯松了,抚了掌就叹:“很是很是,小姑娘家家的,手艺恁般好,吃着她那素肉松,我连粥都能多喝一碗。”
纪舜华原坐着吃果子,他见着黄氏那股子亲热劲儿直起鸡皮疙瘩,听见母亲说得这句,嘴里嚅嚅:“就是拿豆腐渣炒的,有甚好吃。”提起明沅,他总是别扭,也说不出她哪里不好,就是想要踩上两句,扯出来说着了才觉得乐意。
黄氏瞪他一眼:“胡说个甚,往后她过得门,就是你嫂子。”黄氏在人前不说斥责,连眼风都没扫过一下纪舜华的,这番叫她骂得一句,纪舜华扔了手上的点心,转身出去了。
黄氏骂归骂了,也不过是当着人作态,儿子生气起来她也还是心疼,又回护两句:“见天儿的闹孩子脾气,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改好。”
纪老太太因见着黄氏这番作事圆缓,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去,又叮嘱了纪舜英两句,着他给纪氏带好,便叫他往颜家去了。
出得大门,纪舜英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他呆惯了书院,说是回家住,可纪家却没一处叫他安心。纪氏估摸着他这两日要来了,见着人招手叫他喝了甜汤,他端起来汤来,纪氏便笑一声:“这个可是六丫头亲手煮的,你送来的红枣子长生果,叫她煮了一锅甜水,各院都分着了。”
纪舜英自来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不论粽子月饼还是豆花,一样样总是吃咸口的,原想着几口灌下,听见是明沅煮的,这才小口啜饮起来,喝得一口便挑了挑眉头,半点也没加糖,只有枣子的甜香味,他吃得一碗,又添了一碗。
正逢着颜连章那头送节礼来,纪氏也不再多留他:“你到后头去罢,这会儿怕是在绿云舫里头呢。”
纪舜英知道纪氏有事要忙,退出来往后院去,喜姑姑把纪舜英带来的礼单子递上去,纪氏扫得一眼挑了眉头:“怎么这回倒齐全起来了。”除了羔羊酒花缎子点心果子,还有整羊整猪。
难不成是眼看着就要春闱了,这时节才想起来要作个“慈母”了?纪氏把礼单子搁在一边儿,把颜连章送来的那一套仔细看过,装了满满一船,颜连章还写了信来,纪氏也不拆信,只把礼单子上的东西看过一回,送来的鸡鸭鱼等活物分得一半儿给明潼明蓁送过去,余下的再交给厨房整治。
彩帛缎子成颗的宝石珠子也不少,都收到库里,等用着再拿出来,纪氏把单子一搁,还不去看信,问得跟船的是谁,那头可有事,跟船说一声家里进了位新姨娘,纪氏点头应下,原来也不指望苏姨娘能拢得住他,吃惯了荤膻物的,怎么还能再吃素。
“你送礼单子去时问明白明潼甚个时候家来,年节里头可能住上一日?”纪氏想着又摇头:“罢了,你只问问她何时回来便是。”
后院的花廊结得一排冰棱子,下人拿着长杆子去敲,碎了的冰块扫到箩儿里头就倒在雪堆边,今年的冬天,比旧年还更冻骨头,湖面上结得一层厚冰,因着过年,围着一圈儿摆了许多荷花灯,就摆在冰面上,大冬天里给院子添了些生气,树上扎得彩绸,廊下挂着红灯。
此时天光还亮,看着却阴恻恻的要下雪,纪舜英披得斗蓬因怕路滑便行的慢,又是一年未见,此番该长得更高了,纪舜英见着绿云石舫前挂得两盏红灯,还挂得彩帆作个出航的模样,那帆叫风一卷扬起来,把立在船的人影儿也掩去一半儿。
领路的七蕊一看就知道是明沅:“那是六姑娘,怕是输了彩头。”她们几个也玩不了旁的,便写些花签儿抽,明沅输了,便叫她到外头去勾一盏花灯进来。
纪舜英只见着明沅罩着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她整个人都给遮住了,因着是罚她,便得她自家拿了竹杆去勾,这原是摆着池边勾水草的,这会儿拿了勾花灯,明沅手上力气不算小了,却依旧抬不动这长竹篙,里头的人隔着玻璃窗子看她怎么也抬不起来,笑的捂着肚子歪在案前。
纪舜英往前快走几步,踩着积雪脚下一滑,七蕊掩了嘴儿就笑:“表少爷仔细着脚。”他哪里还听的见,一径儿往前去。
明沅穿着斗蓬伸展不开,也顾不得冷了,解了斗蓬的系带,脱了交到丫头手里,采薇几个也跟着笑,可见她解了斗蓬,却都来劝:“姑娘仔细冻着。”
明沅一身芙蓉色的衣裙,晕生双颊,额间泌出薄汗,唇上点得淡胭脂,叫她一抿抹去了些,倒又带着天然的红,踮了脚儿把长篙伸出去,怎么也勾不着最近的那一盏花灯,冰上滑得很,一记勾不着,就往前去了。
纪舜英几步到得石舫边,还没走近也把斗蓬给解了,他快步上前去,伸手就把竹篙托得一把,明沅全身使力,这会儿叫他一托反倒往前倾斜,叫他握住手腕往回一拉。
明沅差点儿撞进他怀里,抬头见着是纪舜英,一下子笑开了,纪舜英低头看她,见她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皱了眉头道:“我来。”
绿云舫里明芃掩口而笑,明洛捂了面颊,明湘咬得唇儿,明沅原就吃力不住,这会儿全交给他,粲然一笑:“你来啦。”
☆、第227章 醋
纪舜英听见她问,自然应得一声,低头往船头一扫,明沅错步站过过去,他握了竹篙勾起花灯,拎起灯柄递到明沅手中。
她抬手接过去,走在前头带着纪舜英往石舫里去,纪舜英才没觉着,这会儿她隔得远了,倒闻见她身上有隐约的香味随风而来。
当着人面,不好抬袖来闻,等进了内室,各自问过好,小丫头端了茶托来,递给他一盅儿三清茶,借着吃茶举杯,这才嗅得一下。
明洛才还红着面颊看这两个,见他们又是寻常模样,她冲着明沅挑眉毛,明沅也不理会她,无趣得很,这会儿见纪舜英闻袖子,“扑哧”一笑,一屋子人抬眼儿看她,她先是睨了眼明沅,咳嗽一声道:“这三清茶是好闻,可表哥也得掀了茶盖儿才能闻见不是。”
纪舜英红了耳朵根,明洛偏了脸冲着明沅眨眼睛,回回见着这两个,她都笑不够,见明沅嗔她,也不是真生气的模样,赶紧托了碟儿,拿得一块雪花酥递到她嘴边。
纪舜英脸上绷得住,到底还是把茶盖儿掀开来,那一点点清淡的茉莉味儿,便叫三清茶里松子梅花佛手的味道冲淡了,可等盖上茶盅,不一时又透出来,虽然淡,却萦绕不去,身在深冬,仿佛将入夏至。
石舫本就不大,这会儿纪舜英靠窗坐下,边上就是明沅,几个人取笑完了,又去抽签,也是闺中无事,里头写得些各自能想着的,取花灯是一样,折梅花又是一样,这活计落到明芃手上,明洛推她一把:“这一个,除开二姐姐,还真没人能去了。”
一个赶着一个,明芃立起来系斗蓬,明洛也要跟了去,她见着石舫里只有明湘还栓着,上手拉她一把:“四姐姐一道去。”说着拉了她往外走,等出去了再往里头一睇,明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就剩下她们两了,竟还干巴巴坐着,明芃领着两个妹妹,干脆去的远些,一路走一路说:“去我院儿去,白碧照水正开得好。”这一来一回,要走许多路,前儿已经看过那株绿萼,此时拿出来说,不过作个筏子。
这三个一走,石舫里便没了声响,丫头都跟着走了,余下的也只有明沅身边跟着的,她见着纪舜英不开口,干脆自个儿找话说,把碟子上头的黑白象眼饼推过去:“表哥甚时候家来的?”
“灶日前回来的。”他说得一句,又饮一口茶,也并不觉得拘束,这么想来还是头一回跟她独处,竟比一屋子人要自在的多。
“路上可安稳?我没坐过小舟,到听说锡州湖面上的水市,夏日里满开了荷花,人还在花叶底下,表哥见过没有?”她的听说,自然是听明芃说的。
陇西也有好荷花,大的荷叶上还能站人,梅家后山就种得许多,松竹梅跟荷,一大片一大片的栽了,她还记着再小些乍着胆子跟梅季明坐窄船往荷花里头钻,也只那一回,差点儿迷了道路回不来了,如今说起来却有滋味,还同明沅几个感叹,那才是听取蛙声一片。
“并不曾去过。”纪舜英搁下茶盏:“倒是听说过,书院边上就是东湖,夏日里确是开得许多莲花,也有人趁着月色好,半夜往湖里头去挖莲藕。”这个有人,说的就是陆雨农,他挖莲藕,是为着吃,才刚一指长的莲藕最嫩,去了皮儿咬在嘴里一口汁水。
明沅自来不曾听他说过外头的事,此时听住了,知道问了他就答的,原来不曾问过,这番倒一句接着一句,自春说到夏又到冬:“今岁冬天可冻人了,鞋子表哥穿着可适意?金陵下了好久的雪珠子不见停,又湿又冷,可得仔细着不生了冻疮才好。”
纪舜英一句句应了:“锡州也一样下雪,书院里的屋子潮气重,冷不过就回去住,倒能捱得几日。”
明沅听见了心里叹息,提着茶壶给他续茶,手碗一动又是一股茉莉花香,纪舜英轻轻一嗅,他自来不爱这些花粉,除了端午一年到头也不熏一回香的,这会儿倒觉得这茉莉香气宁神静气,耳里听着明沅说:“该拿毛料做褥子才是。”
他在外头,大毛衣裳能办了来,毛料褥子有谁记着,只一笑也不再应,说话间又转到吃食上去了:“那儿的汤包跟金陵不同,便是汤汁也是甜的,吃着腻人。”一面说还一面拿眼儿看她:“蟹肉蟹膏倒很下饭。”可不下饭,送来的两罐蟹膏两罐子蟹脚早已经吃光了,边底下的汤汁儿都拿出来淘饭了。
明沅一听便笑了:“等再造时,多做些送去。我在穗州吃得鱼肉虾肉包子,只当包子里头都该是这些,等回了金陵才知道不是,不知这个甜汤包又是什么味儿。”
她说话的时候手搁在矮桌上,身子微微向前倾,手上去不停,两只细白小手剥得生果瓜子,细细吹了皮子搁到帕子上,纪舜英看着她手指一下一上的用力,嘴里说着话,不一时帕子上堆了一小堆果仁,她还只细细的磕去壳儿搓皮,纪舜英见她指尖微红,皱得眉头:“我自个儿剥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