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点了头,把纪氏一路送到上房,这才往小香洲去,她身边几个丫头也都跟着叹息一回,九红还道:“二姑娘往后会不会梳起不嫁了。”
她是打穗州来的,这许多年乡音也改了吃口也改了,可说起话来,却还记着前事:“我家乡就有许多,出海死了的,征兵征工,出去了就不回来的,有情义的阿妹,都盘了头不再嫁。”还没定下亲事,就替人守活寡。
明沅看她一眼:“这话再不许往外头去说。”明芃的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梅季明,人死了,短短时日她怎么肯再嫁。
便是明洛,统共只见过詹仲道一回,詹家出了事,她全撇干净之后就能赶紧再嫁了?若按平日里行事来看,明芃跟明洛都是心直口快的,可细论起来,明芃不知道比明洛多了几个心窍。
她要是生得七窍玲珑,那就装了七个梅季明,把心一个个割了,那也就不是明芃了,怪道连纪氏都叹。
碰着明洛的事,纪氏可自来没露出那样的颜色,千难万难退了亲也就是了,缓上一二年的,等乱劲过去了,明洛定亲再嫁,若给詹家烧一付纸,那是她情深意重,若抛到脑后,哪个也不能说她是薄情寡义,可明芃呢,她怕是真能用这付身子骨,替梅季明守节的。
明芃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许氏叫那老大夫下了针,人算是醒了,人却一夕间憔悴了许多,原来看着富富态态的贵妇,如今头发根上都冒了白,她哭过了,也跟纪氏似的,想着把那小厮审问一番。
可心里也知道,能活那是万中无一,下饺子似的淹了水,不淹死也叫人拖死了,淹死鬼都是一个拉一个,再没人能活。
才刚给梅季明做的衣裳鞋子,倒正好给他置个衣冠冢,许氏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看着梅氏就直流泪:“是他没福气,讨不着这么好的姑娘当媳妇。”
说得这些话,就理起东西来,要回梅家给儿子立坟,或是能成再订一门阴亲,过继一个孩子,往后三朝五节的,能给他供碗饭点支香。
许氏走的时候,明芃挣扎着起来送她,两个人一句话也无,许氏再不忍看明芃,若说有人同她一样伤心,除了明芃再没旁人,她登上车转脸看一回明芃,忍不住悲声:“是咱们娘俩儿没福。”
明芃抖着唇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回去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一日,到梅氏在门口求她出来时,她把门打开了。
明芃一开门,梅氏就先看她的头发,见着头发是好好的,先松一口气,她怕的就是女儿割鼻断发,此时见着明芃安好,软了声儿问她:“厨房里做了松菌双菇汤,可要喝一碗。”
明芃不吃荤了,自打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肯碰荤腥,梅氏由着她,就怕逆了她的心思,倒把她逼上作姑子那条路。
明芃也不点头,请了梅氏进来,看着她道:“我知道娘要说什么,我想明白了,守节不嫁对不起生养之恩,只等梅氏仙域志成册,我就嫁人。”
梅氏先吊着心,等听见最末一句,忽的长出一口气,欢喜的差点儿落泪,梅季明那点子书稿又不是大儒修书作了个十年八年的文,光是排序纠错就要花上半年功夫,不过是些游记,明芃又是配诗又是作画,又是写小记,都已经快完本了,她便再拖又能拖多年,有个一年半载的,怎么也够了。
梅氏头一条应了她,她便又说起第二条来:“我要往山上去,结庐也好,痷堂也好,有个一年,叫我全心把这书做成了,也不枉他来人世走一遭。”
梅氏赶紧又应下这第二条,明芃见她都应了,再无别话:“娘既应了我,这一年,我不在家中,想结哪一门亲事,只管走礼,只不必叫我知道。”
梅氏恨不得念佛,一叠声的应了好,明芃又不许多少人跟着,梅氏便替她理出栖霞山上那间小院来,身边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还有守门的看院的,这一行七八个,已经算是简朴了,琴棋书皆不带,只带了画卷颜料,连随身的衣裳也不穿红,裁了青衣带得白珠儿,家里姐妹一字不通,就这么上了栖霞山。
纪氏几个知道的时候,明芃已经上了山,这一年她再不见家人,梅氏已经是求天拜佛的欢喜了,眼看着就要冬日,山上已经落了雪,办了许多山货木炭送上去,又怕她吃不饱,又怕她穿不暖,可也由着她折腾,还对纪氏叹道:“若是这番了了心事,往后再嫁,我也甘心。”
再不济嫁到成王麾下将士也好,梅氏晓得女儿说是一年就嫁,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跟丈夫有甚情谊了,嫁给成王手底下的将士,便是往后有妾有通房,也越不过明芃去,哪一个也不敢给她脸色看。
原是十二分好的亲事,如今砍去一半只留一半,总也有一门亲,她上门寻得明蓁,明蓁知道消息也跟着哭了一场,阿霁抬了脸色问她作甚哭,明蓁摸了她的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是为着这不如意哭的。”
阿霁全不明白,她皱了眉毛:“爹爹说了,我这辈子都如意!”说着又看看亲娘,扯了她的袖子:“娘这辈子也如意。”
明蓁叫女儿逗笑了,不好当着她的面反口丈夫说过的话,只拍拍她的背,轻轻叹息一声,阿霁乖乖叫她抱了,虽不知道有什么好叹的,却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出来。
跟着就写信给了丈夫,叫他留意军中可有憨厚老实未成婚的,家里须得人口简单,没有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亲戚,想着妹妹这个性子,不能嫁个情投意合的,往后只怕是个石木人,便又写了一句,最好是热心热肠,年纪大些也不要紧。
明芃自此便在栖霞山中度日,梅氏三日就派人去一回,此时出城不便,她还专讨了成王府的通行令牌来,若不是出城要叫人盘问,送去的东西也要细细搜捡,她恨不得一日就让人去一回。
家里姐妹知道消息都为着明芃叹息,明沅明洛两个还合计着要去山上看她,叫纪氏给劝住了:“等些时日再去罢。”明芃便似当了寡妇,这新寡再比别个不同,此时心志坚硬,再劝只有往去路上多送出几程的,只等着时候长了,叫她自个儿慢慢回转来。
哪个也没料想着,竟是明湘先一步上了山,她作了人媳妇,原要出门也是不易,可收了信知道有这么一桩事,却为着明芃哭的不能自已,万般不肯开口求人的,竟求了程骥带她往栖霞山上去一回。
新婚脱了大红,但凡红紫胭脂色,明湘就没上过身,程骥虽是休沐日才回来,却知道妻子是个喜静不喜闹的,越是一个人越是安然,他倒喜欢上明湘身上这淡,见她哭的哀切,再一问,倒对她另眼相看,叹她为着知己竟有这么一份心意。
禀过了程夫人,说要带着她去栖霞寺去上香,明湘承了他的情,待他倒比原来热络些,可她上了山,也依旧没见到明芃,只在门边,见着碧舸兰舟拿出来的画卷。
程骥自家不擅,看的却多,只看一张就此拜服:“怪道你画的这样好,原是名师出了高徒。”
明湘知道进不去,把带来的吃食托着碧舸兰舟送进去:“俱是素油做的,我知道二姐姐定不吃荤,你们平日肉不能吃,杏仁核桃枣子生果可别断了,乳子她肯吃就一日也别断了,我来一趟不易,往后送信上山,千万叫二姐姐看看。”嘴里嘱咐得许多,又道:“二姐姐喜欢拾得师傅的画,若能得些画卷叫她看看,也是舒散。”
碧舸兰舟得着这一句提点,去栖霞寺求拾得的画,拾得却是识得她们俩的,知道就住在这山上,兴冲冲的抱了画去拍门,明芃怎么肯见,他就把画留在门边,隔个四五日,想起来再来拿。
碧舸兰舟常常备些素点心他用,如此到新年时,拾得画了一幅地藏王菩萨给她,明芃展开画卷,屏息良久,把门推开了。
☆、第292章 枣生桂子
澄哥儿办喜事明芃也不曾回来,只趁着梅氏差人上山送米面吃食时叫人带了一幅戏水鸳鸯下来,算作是给澄哥儿的贺礼。
梅氏接着画卷展开看开了,见着是一幅郑笔,鸳鸯彩羽画的纤毫毕现,一只昂首一只低头,两只挨在一处,后头是一片并蒂莲花。
梅氏原是怕女儿伤痛之下失了礼数了,等摊开来一看,又忍不住红了眼眶,这画挂在堂前都够了,可见画了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想着她忍耐着悲苦还要画这样喜庆的图案,眼泪差点儿淌下来。
嬷嬷见了就劝:“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太太想想,若是结了亲再出这事儿,可不得守寡,如今这样不能同好的比,总也不差了。”外头那许多因着牵连了祸事断了亲事的小娘子,一家子遭灾遭难不说,自家的终身也叫赔了进去。
若不是跟着梅氏久了,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梅氏拿帕子按着眼角,挨了嬷嬷道:“我不怕别个,她说一年,我也是信的,可我怕她画的痴了,一年过后更出不来了。”
若在家中,总有旁的事分她的心神,上了山可不是把梅季明翻过来覆过去的思量,就是枚苦果子,也叫她嚼成了渣子全吞进肚里了。
不依她不行,依了她又还不安心,梅氏自落地就没操过这样的心,她自家想不出主意来,老嬷嬷跟着年月再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道:“不如去问二太太。”
纪氏替着明芃出头,把袁氏刺的话都说不出来,多少年的妯娌里也不曾见过她这样厉害过,有条理有成算,也算是闺阁之中有见识的了,嬷嬷说得这话,梅氏便叹一口气:“把咱们预备的礼拿着,我去东府一回。”
纪氏这里也正预备着澄哥儿的婚事,这喜事是她起的头,虽办起来碍着袁氏颜丽章两个夹在当中,可她却捏着袁氏冲梅氏抖威风的错处,往颜老太爷跟前不软不硬的告了一状。
纪氏把西府里头采办进来还不及用上的红绸红纸红箩全吃了下来,一气儿往北边府里送过去,这么大的动静,颜老太爷不会不知,纪氏再往他跟前去,说这是专给澄哥儿备下的。
连隔房的伯娘都在替澄哥儿的婚事操心了,偏偏袁氏这个礼法上正经母亲却一点都没预备,该走的礼确是已经走完了,有官媒人上门来,袁氏也不能给赵家脸色看,可她也是拖到不能再拖了,这才把事草草办了,赵夫人只静贞一个女儿,又是早早定下来的亲事,心里怎么会乐意。
京里变故这样大,赵家没降反而升了,静贞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赵家是守礼人家,还按着原先的约定来,又想着颜家再不好,这门亲却是平平安安的,那一家子连官职都无,还怕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