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看着这个自作多情的母亲,加上一句:“我看二姐姐,是真个放下了。”把她采叶片吃酒的事说了,梅季明都回来了,她早该赶着下山,既不急,就是真的不摆在心上了:“我原也见过二姐姐的,梅表哥买个灯笼去晚了,她都念上十来回,可自打我告诉她,她半个字也没提起来过。”
梅氏这才怔住了,可她怔住了,脑子里转的却是另一件事儿,狠狠吸了一口气,难道竟真是那个和尚叫她改了性子不成!
这话怎么也不能在明沅跟前问,真有个好歹,可不落掉人的大牙,这些个来求亲的人家,非富即贵的,若是知道拒亲是为着个和尚,颜家还要不要脸了!
明沅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倒茶端给她:“伯娘别急,二姐姐既有成算,便该好好问问她。”梅氏哪还有心思搭理明沅,只想着赶紧进宫去见女儿,明沅总归是跑了一趟的,拍拍她的手:“辛苦你走这一遭,我这儿就秋天才造的桂花酿,等会子带些去。”
明沅知道事情不成,她也没能为明芃出些力气,回去就写了信往栖霞山上送,两个也不打哑迷了,直言梅氏不会放弃,明芃很快回了信,素白纸上画了一只知了。
梅氏递了表送进宫去,皇后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纵是皇后亲娘,如今也一样要递了表进宫,只批得快些,明蓁一说请,第二日她就进了宫。
阿霁出来迎她,头戴银冠身上是牡丹银丝团花的十六幅绣裙,十足十像了明蓁,乖巧巧立住了笑,倒让梅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进内室拉了女儿就吐苦水:“也不知她心里想的什么,纵是拿乔也好,去得这三年五载,也该磨一磨他,可她这心事又是个甚?”
说着眼圈红起来,明蓁柔声安慰母亲,心里却不免发急,丈夫一接手,便显出了才干来,倒似是做熟了的,几条政令下去,那些个大臣也不敢看轻了他,知道他是个不好哄的,不似原来那一位,糊弄过两回,叫他半笑不笑挑出错来,下回哪里还敢。
可明蓁却是初上手,宫务一概不通,原来嬷嬷教的那些不过管一个王府够用,管一宫不免吃力,她自来打点好了后宅让丈夫不需忧心的,这番也肯落人话柄,更不必说,孝还没出,就已经有人请新皇充盈后宫了。
母亲帮不上忙且还罢了,还得添乱,明蓁揉一揉额角,把梅氏给劝住了,同她说定了会劝明芃,心思却还转在宫务上,梅氏见女儿答应了,心里有了底,看她面色不同以往,忽的明白过来,笑着拍拍她:“我知道你能干,可该诉苦的时候,也要诉苦。”
明蓁一怔,见母亲笑的笃定,点一点头,送了她出去,心里转了几回念头,等丈夫来,果然叹得一回,圣人搂了她在怀中:“这有何难,不许再发愁了。”
隔得日子,明沅就听说梅季明回来了,还上了栖霞山。
☆、第357章 烤松茸
梅季明能回来并非是明蓁之功,皇帝发了话,怎么着也得三山五岳去寻回来,他还示意下去,把梅季明那附逆的名头去了,若是遇着便把人请进京来。
梅季明不曾听着信,自家往京中来了,进了京城就往颜家去,他身上一件布袍子,竟还知道办些礼,门上早换了人,竟不认得他,听说他是梅家人,还眼儿上下打量一回,叫他在门前等着,自家往里报。
一层层报到梅氏耳中,她先是一怔,立起来往外赶,差点儿踢翻了脚凳,喜的衣裳也不换了,就穿着袄子直往厅堂去,见着梅季明,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眼眶一红:“瘦了,高了。”说着落得一串泪,上去拉他:“你这孩子!竟还知道回来!”心里着实松得一口气儿。
梅季明撩了袍角往地下一跪,给梅氏行了个大礼,梅氏万般欢喜,原还发愁怎么说动女儿,此时再不必忧心了,那个和尚同梅季明怎么好比。
她在山中,眼前能见着的只有一个拾得,偏巧还对了她的路子,会画一笔郑笔,山中凄清,眉间心上怎比得日日在眼前晃,正主回来了,再把往日那些个好给翻出来,还能算得一桩好姻缘,思想起来,倒是能写进话本子演到戏台上的。
梅氏正盼着他回来,立时吩咐了下人安排屋子,预备饭食,带了梅季明回屋洗漱,又翻了明陶的衣裳出来,挑了几身,蓝的青的配着竹节玉簪,把他从头到脚打扮精神了,告他明芃自知道他身死就到山上清修去了,家人苦劝不回,一意替他画经。
这么说着倒也没错,明芃画的最多的,除了风景就是菩萨,她的观音小像,家里还供了一幅了,画得目善眉慈,放得无数光明,说是替梅季明画经,勉强倒还对得上。
“好好的丫头,先是听说你没了,一声不响闷头往后倒,醒过来没流一滴泪,只说上山替你祈福,不求平安求轮回,叫你不要受业障苦。”梅氏一面说一面哭,仿佛眼前真是自家孩儿,心中藏了万种委屈:“这一念就是两年,跟着你活了,却又说是附逆,这消息叫我当娘的如何开口,好容易告诉了她,又是拿刀子剜了她的心。”
梅季明垂了头,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才要说话,叫赶进来的明陶一拳头砸在地上,颜明陶打得一拳且还不够,伸手还要打他,梅季明比原来还更结实些,却立在原地由着他打,梅氏赶紧拦了儿子,明陶兀自不解气,叫梅氏扯住了还要拿脚踹他。
明陶打小就跟明芃一起长大,对明芃比对明蓁要好的多,大姐姐是皇后了,二姐姐却这样苦,他心里明白是为着甚,这番苦闷吐露不出,时常往山上去看明芃。
可叫梅氏知道了,必要说些让他劝劝明芃的话,他先还听上几耳朵,等后来再上山去,便不把梅氏的话告诉姐姐,只叫她怎么舒服怎么过,往后他娶妻生子,总有明芃落脚的地方,也不必全依仗着父母。
心里深厌了梅氏,连带着连跟明蓁的情份也淡下来,他读得书原是为着考举当官的,如今倒歇了那心思,不如坐馆教书,一家子联手埋了二姐姐,这会儿倒还得听她说一个谢字。
明陶揍了他出气,打得他唇角出血,俊脸青了一块,梅氏拉不住儿子,气的打他两下,这模样怎么去见明芃!
梅季明却等不得了,面上还带着伤,人就往栖霞山上去,他在羁旅之中见着一本梅氏仙域志,这书他看过许多本了,印得少卖得少,可盗印的却多,他看着梅氏两个字,再看署名是梅季明,还当是别个盗了他的,可是翻开一看,就知是明芃的手笔。
他才打陇西出来的时候,在客舟中翻得一回,到得下个渡口,立时跳下船,哪有直往金陵去的,问着哪一路近了,就往哪一条上跳,一路换了七八条船,这才到了金陵。
他自金陵回去陇西,全是一时火性冒头,旁人给他泼污水扣帽子便罢了,怎么竟连家人也不信他,还想着回去辩白一番,哪知道连陇西梅家的地界都没迈进去,等一个人再跑出来,竟越行越慢了。
他头一回逃家,直似游鱼入水,恨不得快些再快些,生怕叫家里人逮着了,此时却是越行越慢,心里隐隐盼着人来寻他,错身一步,可就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睡山神寺宿土地庙,有时连这样的地方都无,就睡石洞子,他梅季明并非没吃过苦头,可原来吃苦,那是玩乐,真没了能在林间石上念一回的家,他竟惶然起来。
见着这本书,书上只落了他一个人的名字,梅季明只当是家里替他印的,宗祠除名不过是做个样子。等翻开来一看,这画这批这小诗,处处都是明芃,看得人眼眶跟胸腔一道发热,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她身边来,心里一万遍的懊悔,怎么着也该见她一面,她再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时气性上来,哪里还顾得那许多,颜家人又都瞒了他,他还真当明芃不肯出来,可见着仙域志哪里还不明白,只知她用情,哪知她情深。
梅季明进了金陵城住了两日,把自家收拾个干净,正要办礼上门,就听得颜家要结亲的消息,说的还是颜家二姑娘,因着女儿年纪大了,家境殷实便可,也不求那为官的读书的。
瞬时就心灰下来,他些时算得是人生最不顺意的时节,亲人背弃了他,朋友如过眼云,转念想到的只有明芃,还后悔起走的太急,等知道颜家在结亲,心肝肺都燃作了灰。
他还想着要见明芃一回,想着她总在颜家,还能往何处去,守着等了,媒人婆进进出出,她在后宅哪会不知,一日三回门坎都薄了,也不必自讨没趣儿了。
他如今有得什么,叫除了名,自家也养活不起,便是颜家念着情份把女儿嫁给了他,他难道就一辈子吃明芃的软饭不成,光是想就觉得整个脸都烫。
他兀自心灰,还往山水间去,分是作了池鱼,这苦怎么咽得下,咽不下去的时候,就和着酒一道往肚里灌,心中不平之气转得三山泛得五湖也就渐渐得复下去,只不再动笔写游记,放浪形骸,吟酒对歌,又去了花柳巷中。
日子越过越无趣,干脆往远地界走,想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自江南的好山好水,一路跑到了漠北,见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在锦绣堆里没明白的事,睡在草垛上吹着带沙土的风,看着繁星倒明白了。
原在眼前时没把她放在心上,等放到心上了,她又嫁了旁人,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眼前哪个人也不是心上那一个,后悔怎么就没早早娶了她,可再后悔,也是无用了。
他这么浪荡的过着,作作诗写写词,等到成王登极之后,他听见消息,吃了一壶闷酒,这一壶就把他给吃的醉倒在地。
梅氏仙哉志慢慢出到了卷六,他原把这作伤心事不愿去看,知道竟有六卷才完本,急着往书摊子上收,卷六最末一篇是明芃写的,写的栖霞山中日升日落,春夏秋冬,最末一句才是这书为了谁而作,横纹织就梅郎诗,西风吹断回纹锦。
他这番回来,便是打算了怎么着也要看她一眼的,便是颜家折辱他,他也一一受着,哪知道竟听见这一番话,这一番真情热意,恨不得肝脑涂地。
急赶着出了城,连竹滑竿都不及坐,一气儿从山脚奔到半山腰,问了路摸到山中小院,开门的见是陌生男子,不许他进来,知道主人不在,他便等在院前,心里火烧火燎的急,想着赶紧见她,发力往山间去。
林中处处秋色,他见着村女在山间捡食野蘑,身边竟还陪着一个和尚,捡一个举过去,那和尚点了头,她就把这东西扔到篮子里,隔得四年,早不是旧时身量,可等她一开口,梅季明就叫钉在原地。
“拾得,吃不吃烤蘑菇片,这个可香,拿叶子包了烤,一屋子都是香味,不沾酱也好吃。”她手上捻着松茸,回得身来,四目对望,一时寂静。
梅季明怔忡忡望着她,明芃也松开手上的松茸看向他,她想过会再见,不是梦中见,可也该隔得三五十年,她同明沅说的好话,一半儿真,一半儿假,要见他,送他下山是真,可心平气和对坐饮茶,总要再有个四五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