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得容易

第171节(2 / 2)

山里头冷得快,炭火不如木柴易得,屋子里头烧了柴,往里头撮了些松针,烧出来一屋子的松针香味儿,松果子串成了串挂在屋檐下,当作了风铃,到得晚霞漫天时,明芃回来了。

她人还没到门口,梅氏就先听见她的声音,只当女儿还怀着满肚子的忧愁思恋的,哪知道竟还能听见她快活的声音,梅氏还怔着,门就叫推开来了。

明芃穿了一身葛布衣裳,长长的头发缠成麻花垂在襟前,额上带着薄汗,背后背了个小竹框,才一进门就笑道:“赶紧过来,我今儿摘了好些柿子。”

山里的栗子柿子这时节都落了地,栗子外头的毛刺壳儿爆开来,往林子里走一回,能捡回一筐来,柿子树生得高,要捡那没有野兽啃过的,落下来掉在软草落叶上不曾摔破的,这样的柿子做成柿子干,摆在身边作零嘴儿。

明芃自家进来了,又转身去扶拾得,爬树是他爬的,摘了许许多多挂在枝头上的,都已经熟透了,皮儿一碰就破了,拿嘴吮着吃,只当是在喝蜜水儿。

梅氏不看还好,一看又喘不过气来了,她指着女儿心口一阵阵的绞痛,明芃这才看见她坐在屋里,冲着拾得连说带比,拾得就背着竹筐儿往院角去了,兰舟绞了巾子给他擦脸。

她进得屋子,看见梅氏脸上的笑意早就淡了下来:“娘怎么来了?”

梅氏上下打量她一回,明芃人黑了瘦了,身上粗衣麻布,头上饰物全无,扎着的腰带上还别了好几条秋天开的红花,她似才想起来似的,把这花儿抽出来搁到桌上,拿毛巾子掸掉身上灰。

梅氏气的肝疼:“你赶紧把东西收拾了,跟我回家!”再不能依着她,叫她跟个和尚一处厮混,若是坏了名声,非带累了明蓁不可!

明芃掏出绢子来擦汗,往窗外一望,拾得既听不见,自不关心,坐在木庄上头剥起栗子来,明芃答应了他,今天请他吃栗子软饼的。

“母亲答应了的,怎么又变卦?”明芃说得这一句,梅氏摆了摆手:“你非得在这山上作甚,如今咱们家不比原来了,赶紧家去,也好叫我们安心。”

明芃看了梅氏一眼,忽的明白过来,她原是个叫人挑捡的老姑娘,如今姐姐当了皇后,还是独宠,身份自然不比原来,她原就想过,姐夫登极之后,必是要替表哥平反的,母亲总该对她说实话了,可几回送得信来,一字未提,如今见梅氏这个情态,哪里还不明白。

一颗心原就已经冷了,倒不如就在这小院里头自在,她看了梅氏:“娘,我如今有什么不好?姐姐既是皇后了,难道还有人戳咱们家脊梁骨不成?又有谁还敢说闲言碎语?叫我顺了心意,有什么不好?”

梅氏恨不得打她两下,只当她还全心全意惦记着梅季明,提了一口气要说,却见明芃坐到镜台前,把打成辫子的头发散开来重又梳通,重打了一条麻花,垂在襟前:“娘留下来用饭罢,也尝一尝,我的手艺。”

梅氏到底心虚,又不好直说梅季明没事,女儿空等了他四年,等来的就是这么个消息,若是她经受不住,更不肯嫁,又要如何。

拾得跟她们同坐一桌,他如今已经是十七八岁了,常在山野里行动,行的宽肩厚背,一人打横里坐着,碗里满满堆着山菌,拿清酱炒了,光是素的就吃了整整一碗。

烘银杏烤柿子片儿,还有栗子粉加了面粉烘的饼儿,拾得用薄饼包了柿子流出来的糖汁,一气儿吃了四五张,梅氏越看这情态越是不对,一碗粥半天都没咽下一口气,脑子里嗡嗡乱响,牵挂一个梅季明便罢了,难道还喜欢上和尚不成?既聋又哑,自家的女儿怎么荒唐成这样子!

拾得原是进了屋子就要提了桶冲身子洗澡的,擦干净了再回去庙里,他叫明芃教的懂得些道理,吃了饭把碗跟锅都洗干净了,背上背筐就走,门口早等着一只鹿,拾得摸了它的角,把布袋子里包的饼儿撕给它吃,明芃还跟那鹿打了招呼,它伸了舌头舔一舔她的掌手,尝着咸味儿高兴的直甩尾巴。

等拾得一走,梅氏指了明芃:“要么,今儿就跟我回去,要么,你这辈子都别再回家。”自小到大一句重话不曾说过,这会儿见她这要模样,恨得说不出话来,明芃微微一怔,竟冲着梅氏笑一笑:“母亲回去罢,我在山上住得很好。”

“作孽!我生你为着什么,你为了那一个糊涂东西陪上这些年竟还不够,非得作践了自个儿就高兴了?你就不想想生你养你的爹娘?”梅氏这辈子都没这样失态过,若不是嬷嬷扶了她,她就要倒在地上。

明芃垂下眼睛:“娘,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嫁的,不管是谁,就表哥还活着,我也不会嫁他了。”

梅氏哭声立时止住了,抬头看向女儿,见明芃淡淡看着她,见她抬头,又说一次:“就是表哥还活着,我也不会嫁他了。”

☆、第354章 腌菜

梅氏立时败下阵来,她原就心中存着这桩事,想着要怎么瞒过了女儿才好,梅季明已然不是良配,误了女儿十来年,可不能再叫他误下去,听着明芃这一句话,一口气儿都没提上来,原来是盯住了明芃不动的,此时背了身避开目光,隔得好一会儿才道:“你心里还牵挂着他不成?”

屋里头的丫环俱都退了出去,碧舸兰舟站在廊下垂了头,明芃早就吩咐过不许她们吐露出去,可到得这会儿,却不免为着她心伤一回,明蓁当了皇后来消息传上山来,明芃坐在窗边正拿画笔画得秋色,听见消息怔忡一会:“这下子可好,一个个都如愿了。”

可不是如愿了,碧舸兰舟只当姑娘要哭,谁知道她只阖了阖眼,手上画笔都没搁下来,那幅山色秋夕图正是收尾的时候,一片绿叶中点得二三处金红,火一样的燃在蔚蓝天色里。

层层叶底露得一阙金顶,便是栖霞寺的佛塔顶尖,上头还挂了两只鎏金铜莲花,这画儿叫拾得讨了去,就糊在他睡觉的禅房房顶上。

明芃还只坐着,半个字也没答梅氏,拿了小银刀把烤柿子片儿切成细丝,她一双手生的极好,纤纤细指,因着长年拿笔,三根指头生着一层茧子,两只手指夹着刀片,食指架在刀背上,切了细丝儿再捻起来往嘴里送。

放到火上烤的柿子都还是没长软的,烤过去了水,甜蜜里就带着涩味儿,她细细嚼着,舌头卷了甜又尝了涩,饮一口山泉水,就只有余甘了。

梅氏见她动都不动,心里觉得自个儿猜对了,这一片深情也该寻着可托负的人才是,她待要说梅季明没死,可颜顺章却又定了主意,再怎么也得同他商量了再说,叹得一口气:“你在山上再住两日,过一向,我叫了人来接你。”

趁着黄昏赶紧下得山去,找颜顺章拿主意要不要把梅季明未死的消息告诉她,这个女儿认了死理,不叫她嫁梅季明,若再是闹出些什么来,如何收拾才好。

下山的路上梅氏拢着白狐狸皮的大毛斗蓬,坐在四人抬的滑竿里,人跟着下山的台阶一颠一颠颤个不住,拉一拉观音兜帽,人往下坐了了坐,脚踩住了前头的挡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

可不就是债,生了她养了她,还费心费力的替她找了这么个好亲事,若不果梅季明这个混帐,说不得如今连孩子都养了,哪里还像现在,跟天上飘的云朵似的,摸不着抓不住,成天也不知道这脑袋里想的什么。

琴棋书画诗酒花,不过是为着叫日子过得有滋味些,一门心思的钻进去,自家把自家带得左了性子,还怎么过日子,难道还真饮木兰坠露,餐秋菊落英不成?她这哪里是学画,这是想要成仙了!

梅氏双眉深锁,她年轻的时候就生的美貌,若说美貌还不尽然,单捡出来看,鼻子眼睛嘴巴都不是顶美的,可长在她脸上,说不出的妥帖,声音轻柔语调淡雅,若不如此也不会叫颜顺章一见倾心,刻在心上这许多年也依旧当作宝贝。

她回了家,解了大衣裳,坐在窗前等着丈夫,一手托了腮,长眉微蹙,目带泪光,颜顺章才进院子,就是红枫秋桂映着窗里微泪的妻子,颜顺章赶紧进去,衣裳也不换了,搂了梅氏的肩:“这是怎的了?二丫头又惹着你了?”

颜顺章对这个女儿要说情分,自不比明蓁,明蓁自小到大养在身边,明芃却早早寄养在了梅家,明陶还是儿子,她便怎么也显不出来了,情分再淡也是女儿,他原是想顺了她的意的,不嫁便不嫁,人生自是有情痴,碰着了,却没缘份,非让她嫁人,倒是苦了她了。

等后来他也跟着改了主意,妻子一味想叫女儿有个依靠,嫁人生子,全天下女人都要干的事儿,她也该干,经不得梅氏一颗泪,除了点头答应又有什么办法,这会儿见着她哭,知道必是明芃的事,还没问明白,就先怪罪了她,怎么竟不懂得父母的一片心。

梅氏反手揪住颜顺章的衣领:“总是我的不是,再没想着,竟害苦了她,我算是明白了,她这是存了非君不嫁的念头了。”

这四个字触动颜顺章的心肠,他低头看看梅氏,见她好容易因着喜事又养起来的气色又叫女儿愁的憔悴起来,抚了她的背:“她总是咱们的女儿,有些痴气也是该当的,我看,不如就告诉了她,不求闻达,一生富贵总是有的。”

梅氏松得口气儿,她一个人拿这主意是再不成的,有了丈夫这句话,便把头靠在他身上:“总也瞒了她这许多年,贸然去说她受不住可怎办?依着我看,叫个同她处得好的,慢慢儿告诉她,许能好些。”

梅氏也没想到女儿的性子竟这样硬,原当她过个一年半载就忘了梅季明了,见她痴等,又想着有个二三年了怎么着也淡了,哪成想一个“死”人她怎么也忘不了,恨不得给他塑了金身,供在案上日日上香。

梅氏满面倦色,弯眉微蹙,挨在颜顺章肩上,心里念上两句罢了,既识不得这份好,那便是她命里该当的,只要去寻这梅季明,却得花大功夫。

颜顺章件件依了她,梅氏便摸了银子出来,加印了梅氏仙域志,总归要把女儿嫁过去了,这番深情厚意,总该让梅季明知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