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知想都不带想的,一口道:“那肯定是不能的。”
谢安干巴巴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李英知理直气壮:“灭口啊!”
“……”她就知道,谢安没对李英知这厮的良心抱有过希望,见他还有话要念叨马上先将一军,“姑娘家换衣裳都是这么慢的,大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姑娘家?”李英知瞧了眼瘦瘦小小的她,眼神从她细细白白的脖子上往下滑了几寸,摸摸下巴摇摇头,“再长个两年吧。”
谢安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禁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挺合身也没哪脏了啊……
“哈哈哈。”外仓内一直旁观的陌生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指着谢安道:“怀仙,你这小女儿当真可爱的很,许了人家没,没许的话留给我家小子做个童养媳呗?”
女,女儿???
谢安与李英知两人皆是脸一黑,谢安反应敏捷,黑亮亮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嘴一张乖巧无比地叫了出来:“阿爹!”
这一叫,让本是打趣的陌生人眼珠子快掉了出来:“怀,怀仙,你还真有那么大一个女儿??”
李英知额角猛地抖动了一下,没好气地将谢安扯了出来,动作柔和有礼,捏着她胳膊的力道却疼得谢安没咬碎了牙根:“叫向谦兄看了笑话,这是京兆尹府上的女郎,单名一个安字。前些日子奉他父亲之命,投入我门下做个释文解字的学生。”
“京兆尹府上的女郎……”来者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少,投向谢安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探究,“那便是谢家的女儿了。”
谢安一边被李英知捏得想跳脚,一边被那人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这人穿着一身中原文士的衣裳,却是一圈短短的络腮胡,额头黑宽,两眼如虎眸,不瞪人还好,一鼓起来盯人就是副凶相,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虽说此人打扮谈吐故意偏向汉人,可谢安还是辨识出他应是北方一带藩镇的武将。北方藩镇中人大半具有突厥人的血统,额梁宽眼鼻深,骨架也比汉人高壮上许多,说他是武将是因为谢安留意到他腰间的佩刀。与先前她看到的那人腰间长刀不同,这是柄短刀,可大致样式是相同的,再看它花纹复杂,用料不凡,可见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谢安很熟悉这种短刀的样式,因为在十几年前,它曾牢牢架在她的脖子上。谢安忽然觉得很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势冲天,大雨瓢泼的雨夜,连着脖子上已经愈合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李英知忽然感到手里拿捏的胳膊微微颤抖了一下,快得让他险以为是错觉。谢安的脸庞没有应对他时的镇定如初,带着微微的局促与不安,但没有恐惧。李英知立即就判断出她还是在演,这丫头演技还不错啊。
“这是我在国子监中的挚友,向谦兄。说来也可以做你的老师,你唤他王先生便是了。”
谢安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个长揖:“谢安见过王先生。”
“谢安?”王向谦也将“文人雅士”扮演得很地道,讶异道:“谢家此等名门出的闺女竟是连个小字也没有?”
语中带刺,字字都看得出这人有多不待见他们谢氏,只是不知道他是单纯的看不惯谢家还是对所有世家都瞧不顺眼。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谢安都心生不详。
如果说河硕一带的藩镇是和朝廷吵吵闹闹的冤家,两者尚有几分百多年的情谊在,那北方的范阳、朔方等藩镇可就是养在外头的继子,朝廷心尖上的刺了。中央朝廷在这一带设立藩镇,最初的目的是对抗北方游牧的突厥族。而这一带的藩镇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原人与突厥人的混血,朝廷派去文文弱弱的京官治不服这些彪悍的战斗种族啊!
所以高宗皇帝起推行以胡治胡,北方节镇的大帅多有当地推荐,中央择定。这么做,到底还是不保险的,但好在北方地贫物资匮乏,多需要中原供给。喉舌握在皇帝的手中,双方磕磕绊绊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百年。
这么长的时间,一头幼虎也该养成猛虎了……
谢安随李英知跪坐在一侧,呐呐道:“谢安及笄不久,尚未取字。”
李英知端起茶盏撇撇沫子道:“既然无字,先生我给你取一个可好。”
谢安条件反射就想说不好,你这一话一开口鬼都听得出恶意满满啊。可碍着对面那尊煞神,谢安只得饮恨不已地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好”字。
李英知搁下茶盏,并指在茶水里浸了浸,稍一思索在围桌上写了两字——“颐和。”
谢安伏在袖内的五指猛地一抓,因用力过猛骨节咯吱一声响,可她分好未觉。那两个字像两把刀一样扎进了她心里,满脑子凌乱的想法,他知道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
王向谦好奇:“此二字何意?”
“颐和,意为开颜解和。”李英知自觉满意地看着那两个字,撇头去看谢安“你可中意?”
一眼过去,眉梢不觉轻挑,刚刚看还好好的,怎么一刻间脸白成这样?
谢安的异样令王向谦也转过目光看来,李英知不动声色,抬起手贴了贴谢安的额,沉着脸责问:“昨夜给你晕船的药没吃?”
“苦,没吃。”谢安顺着他低低回道。
“跟着我,这些家里养出来的娇脾气就该改一改!”李英知厉声道,“良药苦口这道理你不懂吗,路上病了又是要耽搁行程!”
王向谦见状插嘴做了和事老:“姑娘家嘛,怀仙何以这般严厉,既然身体不适便去休憩吧。不少你一个学生在这伺候的。”
谢安怯怯地看了一眼李英知,李英知沉着脸道:“去躺着吧。”
谢安如蒙大赦,退回了内仓。
回了内仓,她只觉头沉沉得又晕又疼,胸间压抑地作呕可又吐不出来。一抹颈后,一手的冷汗,谢安不禁苦笑,这倒霉事当真说不得,自己貌似真晕了船了。起初因李英知写出来那两字受到的惊吓此刻也退去了不少,心定了一定,她没有躺在榻上而是蹑手蹑脚地附耳贴在门上。
松木打制的门沉甸甸,隔音效果尚可,谢安全身和只蝙蝠一样趴在门上,拼尽了耳力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些词句:
“谢家看样子是真不行了,连这么点大的女郎都眼巴巴地送到了你跟前。”
“中原有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谢氏这样的百年大族,王李两家联手只不过削了它一层薄薄的皮而已,还不至于要讨好我到此地步。”
“哦,看样子,倒是你又得了谢氏这么一个依仗了?”
后面的话又模糊了,谢安掏掏耳朵,往门缝处又挪了挪:
“上次我信中所说的,你考虑清楚了没?当今圣上打天下还行,治天下的本事可比他老祖宗文皇帝差远了,太子我瞧过也是个不中用的。”
谢安一惊,直觉后面的话非同小可,心噗咚噗咚跳得震天响。北方节镇这是要造反的节奏啊!她不由想起李英知具有传奇色彩的身世来,都说他是当今圣上的私生子,今上子息单薄,太子懦弱,如果李英知对那把龙椅有所图谋,以他陇西李氏的势力,若再联手北方节镇,如无意外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而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陇西李氏先不提也罢,北方节镇那可个个都是喂不饱的狼。李英知拿什么换取他们兵马的支持呢,幽云十六州?还是中原更多的地盘……
但这对李英知来说又确实是一个不亏本的买卖,她仔细聆听着,生怕漏掉了后面的每一个字。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