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西斜,天紫微白,落花无声,端坐轿中的青年面如脂玉,长眉飞扬入鬓,一袭华贵的紫色官袍穿在他身上只显风流,不显冗沉。明明是坐于轿中,谢安却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谢安是吗?”
这便是街头巷陌传闻里的邵阳君吗?谢安心中微微惊讶,好生年轻。
而且,最重要的是,谢安觉得这人好眼熟。声音熟,相貌熟……
她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腰边,差点脱口而出:偷玉贼!
这不就是那日看榜时扶了她一把,顺手摸走了她玉铃铛的王八蛋吗!!!谢安的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忍了再三,她忍住了冲上前去揪起他领子让他还玉的冲动。
李英知看着谢安脸上复杂多变的神色,知道她大概是把他认出来了,可认出来又如何。李英知眼中的笑意不觉更浓了一些,咳了声淡淡不悦地问道:“你如此盯着本君作甚,看来谢家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白霜在旁边快看不下去了,少爷你偷了人家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就罢了,竟然还嘚瑟上来。你造不造这会带坏社会风气,教坏小朋友的啊!
谢安心中也如白霜一样愤慨,但要寄人篱下,人家既然摆出了不认识的模样,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奉承了两句:“邵阳君天人之姿,叫在下一时看得出神,望邵阳君莫要怪罪。”
李英知沉下脸来,正气凛然:“只会阿谀奉承的人本君要你何用?”心中却是满意,这丫头人嘴皮子不讨人喜欢,眼色却还是有两分的。
现世报竟来得这样快,谢安泪流满面,她才嘲讽了他谄媚侍主,他就马上还给了她!多说多错,谢安索性以静待动,不吭声了。
谢安不吭声,李英知又不满意了:“怎么,无言以对了?”
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谢安牙齿咬得咯吱响,李英知心情愉悦地欣赏了会她咬牙切齿的神情,慢慢地用折扇敲着手背:“也罢,看你如此真情实意地求本君收留你,我也就给你一个机会。”
不是看在你是我未来靠山的份上,我现在只想真情实意地想弄死你,呵呵……谢安内心冷笑,面上又惊又喜:“在下多谢邵阳君……”
“谢字先别提,”李英知悠悠晃了一下折扇,“你要入我门下,先得过了本君这三关,看看你是否有真才实学为我所用。否则的话……”他不言而喻。
咦?谢安预感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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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知的第一关相当简单,整理他府中书库。
谢安心想,她可最喜欢这种简单粗暴不用脑的体力活了。而当她被白霜带到书库时,整个人登时就傻了。谁也想不到,一个门下侍中大夫府中的书库会比国子监里还要宽敞无边,看得谢安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别说三天了,给她三个月都整不完这么一个书山文海啊。算了,她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嫁给老皇帝当小老婆好了。老皇帝看起来也没几年活头了,她费点心思河蟹掉他的大小老婆!实在不行再提前一步河蟹掉老皇帝及太子!随便找个宗室子弟扶持上皇位,然后……
呵呵呵,你个狗日的李英知,谢安心里狰笑不已,到时候我是让你进宫做太监好呢,还是把你送去专门好男色的魏博节度使那去做男宠呢?
“谢姑娘,少爷让你只整理国史这一块。”白霜浑然不知道眼前这弱柳扶风似的江南姑娘已将自家少爷给河蟹掉了一百遍,内心还颇为同情落到李英知魔爪里的谢安,遂好心道:“少爷给姑娘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姑娘要什么只管吩咐外边的人。”
“哦,哦……”谢安的魂被拉了回来,忙道谢:“多谢小哥提点。”
白霜同情归同情,但不该说的,例如“姑娘你快走吧,我家少爷从小就不知道下限是啥,跟着他还不如去给皇帝做小老婆”这种不忠心的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只能同情地目送谢安瘦弱的背影隐没在一丛小山般的书架中。
唉,少爷,我说您多少也干点人事啊。
☆、第七章
且说李英知不早不晚踩着点入了太极门,尚未至宣政殿,便见百官两两三三折了回来。三师三公年纪大了不大上朝,左相崔凯去年冬天摔了腿告假至今,打头的便是右相王崇及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后面各部朝臣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几人各个面色沉重少言寡语,李英知一见心中即明了几分,尚未上前,中书令先抬头发现了他:“邵阳君且回吧,今日陛下龙体欠安,休朝一日。”
李英知面露讶异并没有离去,而是眉头紧锁地遥望了一眼月华门后露出的宣政殿一角,嗓音压低道:“前几日陛下的气色看起来甚好啊。”
王崇这时似才瞧见李英知,咳了一声,本欲出口的中书令咽回了话。摆足了姿态的王崇这才捻须道:“邵阳君怕是不知,昨夜兵部工部两部急报,黄河下游的魏州河段决口,一夜水淹百里,灾情严重。”
黄河水患一直是本朝工事的一大难题,此河又被称为天上河悬河,两百年前文皇帝在时工部出过一位治水能人李泽,费十年之功,银钱亿万方将它疏通得当。而今百余年过去,上游河床砂石日益堆积,与下游落差越来越大。
每每一到冬末春初,上游雪山雪水融化,大量雪水涌入黄河,若是天公不作美,再下上连日暴雨,下游往往即是汪洋千里,一片民不聊生之象。又因本朝东都便处于此河下游,故而不论是前朝梁氏女帝,还是光复大统的同庆帝,当朝都没从放松过对黄河水患的治理。只可惜,工部之中再没有李泽这样的能干人,越治越堵,越堵水患越是严重。
可这说到底仅是工部之事,李英知满是不解:“这与兵部有何干系呢?”
王崇两绿豆大的小眼不动声色地在李英知脸上瞄了一瞄,发现他的诧异之色不似作假:“若是决口的是其他地方便也罢了,魏州是魏博节镇的要城,此地一决口当地的州牧便要调动府兵去救灾,孰知魏博的节帅竟按兵不动。这是什么?”说到这王崇脸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愤慨不已:“罔顾百姓性命,不听政令,这是造反!陛下听闻此事,气得头发发作,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几个朝中的要臣更是面如霜雪,有的长长叹下一口气。
大秦帝国虽还称大秦,但与两百多年文皇治世相较,已是今非昔比。外有突厥、吐蕃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掌权,节镇林立,经历过女帝政变后更是军政紊乱,河硕河西几镇俨然有自立为王的趋势。
现在的大秦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一盘散沙,处处疮痍。前朝梁氏女帝在位时对着满地图的节镇便曾泫然欲泣:“吾国如孤叶,飘零何所至。”
水患本就是个难题,外加节镇似有异心,无怪乎同庆帝卧床不起。怕他不是气得起不来,而是吓得起不来。
“唉,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个有声望又有才干的人去魏博稳住局势啊。”王崇重重叹气,周围一圈人皆变了神色,眼神躲闪。
中央朝廷想削藩不是一天两天,节镇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听话乖巧的也便罢了,如魏博这般祖孙三代世袭经营下来的,怎可让你朝廷说削就削?外加魏博的老节帅与同庆帝他似乎还有些上辈恩怨在,从同庆帝登基到现在没少膈应他。现在这关头,明知魏博图谋不轨,还代朝廷去赈灾维稳,那不是送死是什么。
王崇这话显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李英知微微一笑,甚为赞同地用玉笏敲敲掌心:“相爷所言甚是,此等要紧之事想来必须要寻个陛下信得过的人去才可行。”
上钩了,王崇心喜,才要开口却听李英知又道:“我听闻右相家公子前日刚从外州调回京中,令郎在淮南时的政绩英知早有所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越说王崇的脸越黑,将要插口之时李英知笑融融道,“右相是朝中股肱,又是陛下心腹之臣,若是令郎担此大任,想必陛下定是放心无忧啊。”
一句话,堵得王崇一口血含着咽下去又喷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李英知都把他捧上天了,旁边谢家子弟若有若无的目光还往这在飘,他若说个不字,怕立即就会被逮着漏子告他王氏贪生怕死不为国尽忠。
“哈哈哈,此等要事想必陛下心中自有人选。”王崇打了个哈哈,一笔将此事带过,背后直冒冷汗,这李英知还真是陛下的亲儿子,笑里藏刀半分亏都吃不得。
“这是自然。”李英知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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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被黜落出科举的谢安自然无缘这朝中的刀光剑影,也尚没有资格去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忧国忧民,她此刻正坐在满地的书籍里,为能成为当朝最不要脸之人的幕僚而愁眉苦脸。
“仅是国史这一块”说得轻巧,李英知这府里的国史自西周诸侯各国至今千余年,正史、别史、杂史、野史,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没有的。谢安粗粗打量一番,足足不下数百本。眼下这数百本史书和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一般,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散落一地。这也便罢了,李英知这可恶的酷吏竟还要她一笔一划列出个书目,编个序列号,好方便日后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