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亡经

第53节(2 / 2)

他愣愣看她,然后苦涩地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个爱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脸,他仔细看着,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这个样子,能给她短暂的快乐,然后呢?到了濒死那天,再让她肝肠寸断吗?她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别在他身上蹉跎,从十五岁起就和他纠缠在一起,他可能会像个鬼魅一样伴随她一生。

可是她不认同,脸上有恫吓也有决绝,握着拳道:“配不配轮不着你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你只管听吩咐就是了。”

她的语气生硬,却让他满心的酸楚。他从来不哭,但孩子没了以后,泪海莫名决了堤。他讨厌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还好下着雨,她看不见他的眼泪。他努力微笑着,笑得嘴角酸涩,不让她看出端倪,“给你一晚上,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蹙起眉别过脸,“用不着考虑。”

从她扔了解药那时起,她就已经想好了,对他的折磨够多了,其实也解了她的恨。陷在爱情里的人,没有哪个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说断就能断,便不可称之为爱情了。

她态度坚决,他心里的感动和欢喜难以言表。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吻了又吻。雨水湿透他们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话可以慢慢说,别着凉了,进去吧。”

失而复得,尤其令她恐惧。她扣着他不松手,他没有办法,打横将她抱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多久没有这样了,记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爱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过越活越厌世罢了。就像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没有地方借力,是个无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线牵住她,想起他总觉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难也不怕。女人终究是女人,性格里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个人为她挡风遮雨。不要管将来如何了,只图眼前。快活一年,强似后悔一辈子。

她静静贴着他,轻轻叫他,“临渊……”

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别离开我了,这三个月来,我简直像活在炼狱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伤害你。”

现在论谁对谁错早就没有必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爱我吧?”

他紧了紧手臂,“我爱你,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爱情也是需要时间长大的,他是国师,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没有爱人的资本。他关心国运,关心天下苍生,唯独不知道应该怎样让一个女人快乐。他和她的爱情,始于他百无聊赖的逗弄,谁知欺负着、欺负着,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天意。他在爱情方面不比十几岁的少年老练,偏偏这么青涩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纪,于是开始倚老卖老,觉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灭于无形。结果他输了,输得那么难看,一败涂地。

他做错了很多次,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顾自己了。她倚在他怀里,猫儿似的温顺,他把她送进卧房,她湿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让她入浴,她拒绝了,“找身干衣裳来换了就好,还有国师的换洗衣服,让人现在就准备。”

公主府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男人的衣服。还好昙奴那里有压箱底的陪嫁,借来一用正好。

把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她坐在烛火下,光裸着身子背对他,那窄窄的纤细的身条,脆弱得撼动人心。他束起她的头发,拿簪子绾起来,绞了热手巾细细给她擦拭,她顺从地听他指派,不管他怎么搬弄,她都一力配合。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高耸的胸脯,有些不好意思。莲灯却很大度,笑了笑道:“这半年长得很快,我以前羡慕巫女,现在不必了。”

他到底抵御不住诱惑,红着脸说:“我想靠一下。”

她的耳廓辣辣烧起来,腼腆道:“随便你呀。”

他所谓的靠一下,其实是想淹死在里面。他把脸埋在双峰间,即便喘不过气来,也没有抬头的打算。

莲灯抱住他,心里涌起温柔的浪。他虽然活了那么久,有时候还像个孩子。她捋捋他的头发,想起那位国师来,便问他关于他的近况。

他说:“他的元神本来就依托在那半部经书上,丹书铁劵没了,他的神魂便无主了。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两魂逼出来,让他暂时安定下来。”他抿唇一笑,“别谈那些事了,说起神宫就会扰了好心情,不谈也罢。”

他放轻了手脚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纱罗隐约映现出她肩臂肌肤的嫩色,他满意地打量,赏心悦目。

他看由他看,反正她不想同他分开。牵他安置,手脚密密地缠住他,扬起脸说:“你不会走,对不对?”

他抚抚她的脸,“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心头却乱得厉害,盯着那盏红烛直到天明。

早上起床,她精神奕奕,他却赖在褥子里不肯起来,她也纵着他,自己在妆台前傅粉点面靥,回头望了他一眼,温声道:“我要进趟宫,多谢陛下的好意。盛希夷那里请他代我婉拒,不能耽误了人家。你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暖金色的锦被间露出他的半张脸,睡眼惺忪,“早些回来。”

她应了,绾好发髻回来亲了他一下,“别起来,接着睡。”

她宠爱他,真就像公主对面首。他有些好笑,支着头看她悄声吩咐仆婢,起床后给国师吃什么,穿什么,面面俱到。然后回身对他一笑,出门去了。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伤害对方分毫,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酸。他仰在那里听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略卧了会儿便起身,去前面的院落找昙奴。

昙奴知道昨天他们冰释前嫌了,虽然有些难过,也还是替他们高兴。

他脚下踯躅,一反常态的吞吞吐吐。昙奴见状把人都遣开了,拱手道:“国师有话不妨直说。”

他站在一株花树下,温润的五官,这次竟没有距离感。他说:“本座来拜托娘子一件事,昨日我和莲灯的首尾,娘子应当已经知道了,其实并不是真正和好,是我的权宜之计。当初我让她吞药,不过是要她听命于我,后来的种种,你也知道了。到如今本座时日无多,不能让这个药害她一辈子。”说着复一叹,“我明白她的心,她是舍不得我,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想让她忘情,给她解药她不接受,只有来托付娘子。”

昙奴看着他,起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国师,也有如此成全别人的心。活不长久,就不应该再牵绊住她,作为旁观者,她是赞成他这么做的。

“国师只管吩咐,我尽我所能。”

他点了点头,把春官送来的药交到她手里,“请娘子为我想办法,务必让她服下。”

服药不难,可她也担心,“这样违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后反倒伤害她。”

他说不会,“她会忘记一切,从遇见我开始,忘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一再抹去她的记忆,美其名曰对她好,其实伤她至深。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最后一次,你也希望她过得无忧的。”

昙奴犹豫再三,那颗解药掂在手里,千斤重似的。她怅然望他,“国师当真下定决心了?”

他垂眼说是,“今日起我不会再踏出神宫一步,以后还请娘子替我照应她,临渊这厢先谢过了。”他说完肃容,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

昙奴生受了,尴尬万分,“请国师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就算国师不嘱托,我也会的。她近来常头痛,在服尚药局开的醒脑丸,同这药差不多大小。回头我把药换了,骗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国师……你们这样艰难……”

他抬了抬手,截住了她的话,“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兴起。她昨天见了淮南节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细查访过,很靠得住。托陛下牵线搭桥,为她赐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昙奴心头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甜苦辣齐涌了上来。他却只是一笑,转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阔恬淡的样子,一如初见时的风华绝代。

莲灯急匆匆入宫,又兴匆匆回来,然而进门他不在,心凉了一大截。转身问仆婢,昙奴恰好进来,说要同她一起挑花样,见她如坐针毡,便笑道:“国师有事回神宫去了,不是定准了要做你的面首么,总得允许人家把家事处理妥当。等一会儿吧,宵禁前必定回来。”

莲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只是见不到他,有些慌。”言罢怯怯问她,“你怪不怪我?我不争气,又和他搅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