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抬起头,月华明明暗暗地勾勒出他的侧颜,眼里仍然有星辰的光辉。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温和地道:“你一直说你心悦我,但你会愿意为我而死吗?”
“会。”如意回答得毫不犹豫。
伏晏垂睫,半晌才再次开腔:“你愿意为我而死,我却未必会领你的情。”他看着如意,轻却也坚定地摇摇头:“即便你真的为我而死,我会对你有些许感激,些许同情,但我还是不会如你所愿对你有思慕之意。”
如意却答:“无妨的,阿紫只要看着殿下,只要可以一直看着殿下就足够了。”
伏晏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让你看着我死?”
如意立即警觉起来:“殿下!”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的身份?我的皮相?”伏晏的声调转冷,“你答不出来,你会说情不知所起。”
如意没作声。
伏晏像是感到无趣一般勾勾唇:“那么你又讨厌我什么地方?”
如意仍旧沉默,半晌才道:“阿紫……喜欢殿下的一切。”
“我都有些疑心,是母亲让你误认为你对我有爱慕之心了,”伏晏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嘲讽,却不尖锐,甚至说得上温和,“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人的一切?相貌、脾性、出身、言语、举止,总会有不那么称意的地方。”
他目光悯柔起来,好似有春水粼粼地隐藏在琥珀深处:“喜欢一个人,即便对方有再多让自己忍无可忍的纰漏,但因是喜欢的那人,所以讨厌的地方也能容忍下来。”
他看着如意轻声说:“所以,其实你并不喜欢我。”
“你有的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伏晏很少这般温和地对待如意,但显然他这罕见的温存却只令如意发冷,她打了个寒颤,眼神便狠戾起来。
伏晏却比她变脸更快,忽地便往后一靠,紧紧贴在了牢笼的栏杆之上,双手捉紧了不断溅着火花的细杆,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因此……你只要看着我死便可。”
如意尖叫一声,猛冲上前便要将伏晏从笼边推开,伏晏的眉眼虽因剧痛而微微扭曲了,却仍反手牢牢攀住栏杆,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嘶声道:“你不可能放我走,那么我便只有这条路可走……是,我在威胁你。”
如意只是沉默地摇头,声音里带了哭腔:“阿紫不能放殿下走!不能!不然九帝姬……九帝姬她……”一边说她一边奋力掰开伏晏的手指,肌肤触碰到栏杆亦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她却反而愈发坚定:“这痛阿紫替殿下受了,但求殿下不要再作践自己!求求你了!”
伏晏明明身无真力,重伤初愈,本应无多少气力,但如意竟一时无法将他从笼边分开,只得贴得更近。
一时间金星乱冒,空气中甚至隐隐有皮肉与衣裳被烤炙而散发的焦味。
伏晏咬牙维持清明,额头见汗,他盯着如意,缓缓侧身,深吸了口气,右手探出笼外便将如意腰间悬挂的匕首夺来,同时向后一翻,仰倒于地。
他眸露狠戾之色,在如意有所动作前,毫无凝滞地将匕首狠狠插入右手掌心,利刃直贯穿过掌背。鲜血直喷溅了他一脸,他却沾了血在掌心飞快地画了个符,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真言。
一道八角封印渐渐现形于掌背,被匕首贯穿之处隐现裂痕。
待伏晏真言念毕,那封印吞噬血色,明亮得似乎足以照透皮肤下的筋脉。而后一声脆响,封印四散,伏晏左手一张化出柄长剑来,支撑着半直起身,闭目一吐纳,将鲜血淋漓的右手按在笼中心,长剑含雪光,凛然画了个圈。
刺目光芒中隐隐有人面蛇神的影子晃动,与伏晏的身形重叠交错。
金色的牢笼剧烈晃动起来,仿佛在因逐渐觉醒的上古力量而颤栗。细杆发出嗡嗡的噪声,如数百万只蜂的齐唱。
强光一阵接着一阵,映在伏晏手中的剑身之上,明明暗暗的犹如鬼魅缠绕。自笼中散发出摄人的强大威压,令空气显得逼仄稀薄,如意想起身阻止,匍匐着爬出几步终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嗡嗡的鸣响逐渐清晰,竟是已被遗忘泰半的上古语言,吟唱着念诵着,一字勾连着一字的末端,串起玄奥而深邃的秘要,召唤回创.世最初的力量,与昆仑帝台的法宝两相抵抗,激起一阵阵扭曲时空的波动。
原始的鼓点渐渐自念诵声中现形,每一声每一击都令牢笼摇撼不止,以雄浑而纯粹的声响摧陷廓清,如生长不息的巨树,即便是坚岩冷石,只要是阻挡住枝桠伸展根芽舒长之物,尽皆落得穿透崩裂。
姬氏法宝最终在伏氏真血面前败下阵来,数声虎虎的风响,如同不甘的呜咽,猛然便被卷入强光中湮灭。
亮光散去,伏晏半跪于地,缓缓站起,上身微微歪斜往一侧靠着,将全身气力托在手中的剑上。
如意声音嘶哑,出口的每一字都粗粝如诅咒。她唇角现血,却仍旧执拗地朝着伏晏所在一寸寸地爬行:“殿下!殿下不能走!不能!”
伏晏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蹙眉打开下界的天门,平日里一蹴而就的真言,他念得很吃力,面色惨白唇色却猩红,仿佛随时会止声晕厥过去。等门洞现形,他倚在剑身上,抽左手抵住嘴唇,咳嗽一声,从指缝中便流出殷红的血来。
他踉踉跄跄地避开如意竭力长伸出的手,往天门中迈去。
“殿下,求殿下不要走!殿……殿下!”
玄衣青年的衣襟上遍开血染的花朵,中衣素白的领口已然失了原本的颜色,他回头望了望一地的狼藉,微微一弯唇,眼神清亮,轻声说:
“阿谢在等我回去。”
※
猗苏在那日遇袭后便愈发谨慎:她很清楚,若非姬灵衣心存小觑之意,她未必有顺利脱身的运气。若对方再次有备而来,她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若是往常,谢猗苏并非没有与之一决死战的气魄,但如今她要考虑的,却远远比逞一口气要多。为了伏晏,她不能惹出无谓的麻烦。
出于各种考虑,猗苏便移到梁父宫正殿侧翼住下。
自伏晏离开的第五日凌晨,冥府浓雾弥漫,巡夜的阴差即便打着灯笼,也着实难以看清数十步外的境况。
猗苏如此前数晚一般难以成眠,早早便抱着被子坐在床头,直愣愣地看着隔扇上的暗纹。远处提灯的阴差在廊下路过一次,便会在纸隔扇上投上淡淡的一抹红,不久便再次淡去在夜色中。
夏日的凌晨还有些微来自春天的凉意残存,猗苏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干脆翻身下床披了衣裳,草草将头发捋顺了,点起萤火数起滴漏来。
独处的时分最易胡思乱想,她脑海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伏晏临走前分外的留恋,一会儿又念及仍然悬而未决的那些微妙问题。她在房中踱来踱去,只觉得郁闷不可言,又是忧心如焚,又是相思难耐。
她抬腕,凝视起那串珠子,不由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正殿传来喧哗之声。
猗苏原本靠在房中的多宝阁边,闻声便拉开门直向着声音源头冲过去。
她奔到殿外,便看见群群医官面色肃穆地进出,扬声吩咐着战战兢兢的侍人,足下便有些发软险些要坐倒在地。
却有人将她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