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太平公主的鬼影,从镇外飘进来,脖颈上裹着长长的白绫,在身后飘摇,面色铁青,七窍流血。
她穿着长长的、色泽斑斓似乎滴血的裙子,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指甲也长长的,在漆黑的深夜中发出诡异的怪笑,笑的就跟夜猫子进宅一样,伸出手直勾勾的盯着李隆基。
李妙儿专门请了专业给人梳头化妆的娘子,在太平公主的指点下,认认真真的画了这个鬼妆。很难呢,特意要了羊血洒在裙子上,脸上涂了唱戏的靛蓝粉末,七窍上涂了点朱砂墨。突然变长的指甲也难得,用层层的糯米纸加上鱼漂胶粘的厚而柔韧,搁在银质弯管里定型,又修成型,烧融的阿胶做胶水,粘在原本的指甲尖儿上。
办法总比困哪多。
李隆基坐在麦子地里看着鬼飘过来,他上无片瓦下无尺寸被褥,只有几块歪歪斜斜的自己用稻草编织的席子,看着倒像是裹尸首的芦席。淡定的看着对面的女鬼。
李妙儿幽幽的叫:“李~隆~基~~嗷~~”
李隆基不耐烦的问:“我赐你自尽,如何?你奈我何?”我已经如此悲惨,身陷囹圄,你闹鬼又能怎么样?鬼影丛丛又如何?我活着的时候或许会怕闹鬼,如今我也是鬼,你这样不疼不痒的喊叫几声,能让我缺半块皮肉?疼都不疼。现在困饿交加,还冷,还被人袭击,我怕你什么?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本事的小鬼还不早早滚开。你还觉自己死的冤枉?”
李妙儿发了一会呆,我好像真不能把他怎么样:“哼!”她脚不沾地的飘向远方,飘向父母屋中。
夫妻二人正相拥而眠,鬼不一定需要睡觉,但只要想睡觉也能睡的很香。缠绵了一番,突然有一阵风吹进屋里,一个鬼影飘了进来。
指甲抓挠门的声音响起,响了两声,就听见吱嘎嘎的门响,两人都醒了,想起李隆基前期还试过偷袭,各自拔刀拔剑。
片刻之后,李妙儿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哭:“为啥打我,是你们叫我扮鬼,我敲门了,还打我呜呜呜呜。我太冤了。削我指头!!”
李治无语良久:“你扮的太像了,阿耶的风疾差点被你吓的复发。”一只带着尖尖长指甲的手勾开帷帐,凑过来一张七窍流血的脸,你知道我当时想起多少人吗???
武曌坐在旁边做西子捧心状,一只手都捂不住:“告诉你凡事要思虑周全,你这妆容能吓到李隆基,难道就吓不到我们?一路上吓坏了多少人?过些日子要是有人把你抓去,说你在阴间闹鬼,那就好笑了。”
“妹妹给我带了帷帽。下次我不来了,李隆基一点都不害怕。”
“吓的时间长了,他以为你黔驴技穷。”黔驴就两招,一个是大叫,一个是尥蹶子。妙儿现在还不行,她只有飘来飘去这一招,现在的情况还不适合用这招来吓人,可惜了,只吓唬了他几年就失效了。“以后你不用再扮鬼,这一招不能总用。”譬如当年,酷吏们为什么要研究大量恐怖诡异的刑法呢,人们被庭杖的次数多了,会适应——反正来俊臣是这么说的。
李隆基看着挫败飘走的鬼影,还有在远方传来的低吼惊叫,双手抱胸往后靠了靠,满心高兴。看他们现在都忙的很,一定没时间盯着自己。掀开席子,从席子下面掏出来一个和自己等比例的稻草人,稻草人头上包了黑布幞头,身上穿了衣裳,摆弄成背对着祖宗们的方向坐着。悄悄走了出去,去儿子屋里。
这儿子心里有怨,他知道。因为一个标准的好儿子绝不会那么老实听话,能一脸无辜的说‘祖宗们不让’就不给爹爹送酒肉享用、不帮着爹爹给三个女人传递书信,好儿子会宁可自己受苦受罚,哪怕是委曲求全、忍辱偷生,也要孝顺阿耶,满足阿耶的小心愿。李亨一点都不孝顺,之前都是装的!这件事他早就发现了!混蛋!别的好儿子——李弘——为他的母亲挡刀,而我儿子拿我挡骂。
李亨李倓都不在屋里,李隆基披着用泥土染色的深土色布,俯身潜行,悄悄摸摸的在镇子里寻找,始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远远的看到镇子的另一端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在窗子里透出来,摸过去一看,是汉高祖刘邦家。还听见掷骰子、玩双陆棋、还有起身歌舞的声音。
刘高祖、赵飞燕、赵合德、孙权、杨广、韦香儿、李旦、李亨几个人在这里赌博。有钱的掏钱的,没有钱的歌舞一番以娱,或是讲黄段子说笑话,博众人一笑即可。
韦香儿虽然没有陪葬品,年轻时却姿容绝色,如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略作媚态讲个黄段子,双方都十分开怀。
手执檀板击节而歌:“日高邻女笑相逢,慢束罗裙半露胸。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
李隆基:“呸!”唱的还挺好。他潜到窗口往里仔细看了看,没有李倓,看来那孩子不适应这种荒淫无度的场景。于是又悄悄摸摸的走了回去。一户人家五亩宅地,一边二十多家,这路途可不近。回去的半路上,汉武帝家里虽然没有烛光,却看到月下有两个人。
没错,李倓白天在这里借书看,聊的兴起,刘彻留他在月下对酌。
李隆基考虑了一下,汉武帝可能会鄙夷自己,但他没直接过来骂过我,应该不屑于给祖宗们通风报信。汉武帝和长孙皇后相交甚厚,对则天皇后却有些淡淡的厌恶。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武帝。倓儿。”
李倓正和武帝探讨重整河山有多难,在地上画了地图。气呼呼的用木棍把河朔三镇戳了无数个小坑坑,又把另外几个军事要塞戳小坑坑。骂安史之乱的意思就是安禄山太混蛋了=玄宗用的什么人啊。又说起当年长安被攻破时,留守的将士疏于操练,根本没有组成有效的反击和抵抗,据说有些人连头盔都找不到,弓弦都上不上去。皇帝尚武时,大家都跟着习武打猎,皇帝沉迷歌舞时,大家都跟着沉迷歌舞。
这些话他没法和父亲说,只有置身事外的古人才好一起议论。
“哦,你还敢出来?”刘彻当然厌恶他,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子孙,败坏的不是自己的江山,不必去骂。作为同样活得长、到老了做了糊涂事的皇帝,李隆基的事出现之后,不少人都用那种隐晦的‘死晚了而已不好啊,过犹不及’的表情看他,好气哦。管我什么事,这两者根本没有对比性。我的事都怪江充,他的事怪他自己。
李倓站了起来,脸上的一分酒意瞬间提高到八分,眼睛一眯,身子一晃,拱了拱手:“明,明皇啊。嗝儿~”
刘彻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倓实在不想卷入祖父‘你到底帮不帮我’的问题,一直都躲着他,今天没办法了。装醉也不行。“明皇不隐居沉思,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