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潘氏解完手系好腰带,蹲得脚足酸麻,手撑着石凳子坐下来歇脚,嘴里叫:“蓉姐儿,快过来了。”蓉姐儿一听,作势要从少年膝盖上跳下来,少年托了她的腰把她放在地,蓉姐儿指指他的脸,少年以为她有话说,凑耳朵要听,蓉姐儿踮起脚来“吧哒”一口香在他脸上。
玉娘夜里也会哭泣,也是这般不出声只落泪,好几回叫蓉姐儿瞧见了,就拍她的手,香香她的面孔,就像秀娘在时安抚做了夜梦受了惊吓的蓉姐儿一样。
少年怔住了,看见蓉姐儿两只手背在身后,小身子前倾的模样,摸摸脸笑起来,刚要说话,她便跳了两步跑出月洞门去。
潘氏刚牵了蓉姐儿手顺着大红灯笼往回走,少年立在廊边看她走远,身后的管家提了灯笼来寻他:“少爷,好歹回屋里,吃一杯表少爷的水酒。”
本来他们一家子到南山便是为着母亲久病,听说这里水土养人,便来此间养病,前一段是好了许多,身子一日比一日更有起色了,哪里知道那个贱妇竟也跟了来。
舅舅阖家在此,父亲自然不敢似在家一般轻狂,可他不过初时收敛,去个一夜天未亮就回来,谁知后来越发放肆,几日不归家,好容易家来竟说要把那贱妇接回家来抬成平妻。母亲原已见好,被父亲一激当场吐了血,两三日没捱下来,就此去了。
少年摸了手上的老茧,原说读圣贤书明理,父亲读了一肚子书,明了什么理晓了什么事,他听见管家说话,原想拒绝,既在守孝怎么好用酒水,转念一想舅舅舅姆帮他良多,便是表哥也出为着母亲延医跑了好些门路,便转身应下又问:“贺礼可送过去了?”
家里无人理事,幸而舅舅舅姆出面治了丧,那头又要办喜事又要帮着办白事,自家亲生父亲把母亲气死了才跌脚大悔,日日在灵堂里,说些后悔不能同到千年的话,又把那个热心热意捧在心肝上的外室抛在脑后。
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事,等这段悲伤过了,自然又把那个外室当块宝,说什么她原也有出身,抬进来并不算辱没。
若不是经了这些事,少年原也狠不下心来,他越过气得发狠的舅舅舅姆,冲父亲作一个揖:“父亲的意思儿子自然不敢忤逆,此事已经写信报明祖父祖母知道,若他们应下,孩儿再不理论。”
徐老爷吃这一下再无话说,张口结舌的看着儿子,徐少爷拂袖而去,吴老爷冷笑一声:“妹夫,既妹妹不在了,这原来嫁妆单上的东西,还请妹夫捡点出来,我也好给礼哥儿封存起来,将来等他娶了媳妇,这些东西才好一并全交给他媳妇来管。”
徐老爷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带来的家人却都是过身吴氏的心腹,把她房里各色东西都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嫁妆,一气儿装在箱中,运到吴家。
吴氏在死前叫管事把嫁妆单誊写一份送到嫂嫂处,若不然,在这南山上头吴家人又怎么会带了妹妹的嫁妆单过来消暑。
徐家才刚接着丧报,那头吴家的信就来了,要把礼哥儿接回去供他读书,吴家老太爷虽未明说,吴老爷却派了个妹妹跟前的心腹回去报丧。
徐家老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媳妇身上已经大好了,不料竟接着丧报,再一细问,原是自己儿子又同那个犯官的女儿攀扯不清,知道他竟当着媳妇娘家人的面说要娶进来当平妻,一面捶桌大恨,一面又要为了儿子遮掩。
吴家本来就存心要闹,白白没了个闺女,还要讨个烟花女进去,岂不是羞辱到自家门上来,徐老太太遮掩不住,事儿一直捅到徐老太爷跟前。
老太爷一辈子要脸,前面两个儿子都受他教导,只这个小儿子是由着妻子宠爱的,想不到而立之年还惹出这祸来,使了一封信,托了人把原来定下的考评,从甲等改成了丙,到下一任,便只留职不起用,断了他的财路,看他拿什么往烟花女子身上花用。
徐老爷这才知道后悔,想把家事再揽过来罢,未娶时亲娘料理,娶了亲媳妇来接手,除了风花雪月,连官职都是刚刚外放的,只得捏了鼻子在妻子灵前忏悔,悔恨他们少年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妻孝也要守一年的,樊娘是别想进家门了,头三日还真心实意的哭,想些吴氏刚刚嫁进来时夫妻两人怎样和睦的,把外室抛在脑后,待过了十多日,再想出去,发现身边无人打点了。
他带来的人被打发回衙门帮他请假,说要治妻丧,宅子里又全是吴氏的人,要出门了才晓得身上无钱,连雇船的人也寻不着。
晓得这是大舅哥擎制他,煞他的性子,可他哪里受这样的闲气,要寻儿子寻不着,叫老仆老仆也摆聋作哑,气的只身下山,到渡口要了一只船,使到泺水镇,到了大柳枝巷儿,还没拍门就叫熏个仰倒,原来这外室门口,竟叫人泼了粪。
刚粉过的墙上淋淋漓漓全是黄白二物,街坊邻居全围在一处,跌了腿儿的骂,什么下贱货色,狐狸精怪,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
徐老爷气得不行,刚要骂乡野刁民走上前去,几个人拥了里正保长过来了,全是合巷的人要把这家赶了走,原是左右十户央了保长,保长家也住在此间,他家的婆娘平素也听见这些闲话,便指他去寻里正来,让这家迁走。
谁想着当天夜里便出事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人,夜里一桶桶的粪水往院子里头抛,大门上且不说,这院子本来就浅,不是甚深宅大户,十好几桶的东西扔进去,黄水流了一地,一屋子全是臭味。
徐老爷是官身,再混帐这些关节还是懂的,里正既来了,还要上门给衙门知道,他便不能在此久呆,又跳上船只,等回去拿了官印写个帖儿送到泺水县衙,料来樊娘无事,甩了两袖清风绿水的往南山驶去。
☆、第49章 家外家樊娘弃宅酒壮胆大郎奸妇
那个外室就这么被赶出了大柳枝巷,乡下人民风正,更看不得这起子调三唆四的人,镇子里头炒茶养蚕又守着一方水,若不是自作孽并没有活不下去的。
家里养着的女孩儿也没有哪个去给人做小当妾,更别说是做外室,那是一家子都要吃人说嘴,叫人背后瞧不起,戳脊梁骨的。
陈阿婆把这个女人一番来历一说,知道竟是个把原配逼死了的烟花女,唾沫星子不知喷出去多少,原来那家是贪图方便才搬到此地,如今又嫌地方太小,有个风吹草动整个巷子就没有不知道的。
连丫头出来买菜,那船家人也不肯做她的生意,本来便是小本小利,少了她这一把菜难道日子过不下去?见她拎了篮儿出来便扭过头去,听见她问,便说这菜是留了自家吃的,不卖。
有那嘴上快的,还赶了她走,叉了腰远远啐上一口:“住这么一只狐狸精,尽是一股子骚味儿。”那丫头不过是买来侍候人的,也晓得些首尾,心里也怨家主人的排场直比着官家小姐来,日日桌上八个菜,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要齐活了才肯动筷子。
几天没买齐菜,到市集上头置来的又嫌不如河边刚捞上来的肉紧实,其实哪有分别,一样是河里捕来,才离了湖多久,全是新鲜的活鱼,只不过拿草绳串了拎家来这些路,离了水不过一刻。
偏这个女人嘴巴刁的很,一尝就吃出来了,丫头吃那管事婆子一顿骂抽了两藤条,再出来买菜便各处央告了船家,买不得就泪涟涟的,有多嘴的问一句,小丫头为着买到鲜鱼,把自家的苦处五分也说到个十分。
泺水镇上就是有富户,家里也没这样大的规矩,又问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小丫头如实说了,是从金陵来的,船娘倒给她行方便,活鱼卖了给她。
这下便打开了嘴,晓得里头的这个姑娘原是犯官的女儿,因着父亲犯了事,全家都叫抄没了,姑娘自己也被卖到了烟花地,她原是官家出身,身份在那等下贱地方显得金贵些,又通文墨又会琴棋,再学了些弹唱,很快便捧起了身价。
烟花地便是风流乡,她原是好人家出来,侵浸得久了,又在那儿学了通身的本事,知道卖笑非长久之计,想着赶紧上岸从良,物色了几个都不如意,直到徐老爷成了入幕宾。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而立,年纪正相当;徐老爷身上还有官职,家里又正兴旺,正头的娘子虽有一个儿子,妾室却俱无所出。耳根软又贪花爱月,着力拢络一番就当是前世的一段夙缘丢不开手去了。
两个便绞作了一股,刀也斩不开火也烧不断,徐老爷替她赎身来,原要抬回去作小,可她原就打定主意不进门,说进了宅门不如外头自在,到时要吃大妇的板子,又要立规矩,这些个弹唱琵琶也俱要收了去。
徐老爷一思是这番道理,家里两个哥哥还有父母在堂,抬进门就不知要吃几板子,便在外头置了宅子,买齐了下人侍候她,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快活。
等徐老爷外放了,她也租了船儿跟着,到了江州典了宅子来住,盯的紧紧的一刻不离,那原配晓得些风声,没抓着实据不好发落,身上又有病,便不十分理论。
哪晓得这个樊娘竟觉得原配无用,知道她有病在身拖了两年多还未好,想是快要归西,又打起进门的主意来,把徐老爷哄得似喝了迷魂汤一般,自家说得十二分贤惠,说是在外头过了这些年月,如今知道姐姐病重,想进家门为她解忧打理家事。
徐老爷是喝得半醉归的家,跟原配吴氏顶起牛来,几句话不仅认了包养外室三年多,还要抬进门来,话赶话的越吵越凶,吴氏竟然气急攻心,吐血死了。
两边一拼凑,大柳枝巷的人便知道了个大概,原不过在背地里说说,谁知道夜里竟来了四五个汉子,坐着船抬了好些东西,不一会那宅子里便响起了惨叫声。
家家都亮起灯来,原以为是进了贼,举了灯出去一瞧,竟是这家子叫人浇了黄白物,里头的丫头婆子听见响动出来察看,一头一脸全是。
倒是请人报了官,衙门里来人也不肯进门,站在外头问了几句,哪里抓得着人,办这事的早就趁了船逃走,夜里黑灯瞎火怎么看得清,整条巷子都来说她门风不正,却也没有为着门风就把人赶跑的道理。
还是她自家走的,急急雇了车,留下两个下人打扫房子,一桶桶的往院子里浇水,沾在墙上的东西干了洗不掉,拿铲子一点点刮下来,好好一面墙叫刮的斑斑驳驳。陈阿婆自然不依,那家子还倒赔出钱来,夹着尾巴逃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