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里戴的金领约,前襟扣了金刚石的扣针,腕儿上七八个镯子,这样打扮了往前一站,便同内城里的官眷不差多少,连身边的丫头也都早早就换了春衫,腰上扎一条销金腰带,四个丫头穿了同花不同色的裙子,簪得一样花珠,抬了轿子往楚家去。
徐礼倒穿得素,腰间一块竹结玉,清爽爽去了,到得地头,镇子里道路窄,骑不得马,他先下了轿,又去扶蓉姐儿下轿,见她一头珠翠,虽自来她就是这个爱红爱金的华丽模样,却从不曾这样打扮过,在家里就赞过一声,掀了帘子又赞一声。
蓉姐儿皮子雪白,抹了朱红口脂人,再穿这身衣裳,倒显得年纪大了几岁,跟徐礼站在一处,也不显着面嫩了。
楚家出来接的是楚大少爷跟楚大奶奶,这一家子都穿了素色衣裳,楚大奶奶一打眼瞧见蓉姐儿,挑挑眉毛笑一声,行了个半礼,一路带她往女眷里头去。
楚家大门口的照壁总有二尺来长,拿金粉刻了四个大字“诗礼传家”,既有这四个字,里头的妇人一个个俱都青衣小裙,连着丫头身上都无艳色,这一行五个进来,到引人侧目。
茶汤是淡的,连着盛上来的玫瑰丝金橘儿麻饼细榧,竟没一样是有味儿的,俱是淡的,蓉姐儿吃了一瓣儿便不吃了,楚大奶奶见她不动笑一声:“不知道太太喜欢吃个甚,胡乱摆了些,叫下头人换过就是。”
蓉姐儿睨她一眼,快声快语:“我自来不爱这些,素淡淡有甚个好,我就爱大甜大咸的东西,这细榧倒是香,若是拿盐炒过更有味道了。”
金陵吃茶还要放玫瑰丝果仁儿粉的,到这里怎么的惯,倒是清茶喝得,也不过略坐一坐,早上楚家已是行过了礼,这回请饭,往花厅一坐,素得同守孝一样,连摆盆的红杜鹃都无一朵。
难为这时节还养了水仙,外头玉兰开得好,厅里菜色摆齐了,楚大奶奶道:“咱们家老太太年岁大了,便不往前头来,奶奶告罪。”
一溜儿都排好了座次,一桌上连个荤也无,看着俱是青青白白,满目都没能下筷子的东西,蓉姐儿正生疑,甘露舀了一勺子豆腐,摆进嘴里吃了,才知道是拿鱼肉做的,一桌子菜,看着是素,竟全是荤,连着青菜都是拿鸡油炒的。
蓉姐儿拿了素银筷子,那桌上楚家不知哪一房的小女娃儿直瞪瞪的瞧过来,盯着她通身花翠看个不住,一时金珠儿晃了,一时红宝石闪了,蓉姐儿自家觉着,抬头冲她笑了一笑。
这一笑却坏了事,楚大奶奶皱了眉头,直喝了妹子的名字,说她太不规矩,在蓉姐儿面前现了眼,那小姑娘唬的低了头,连面前的菜也不敢挟,只顾低了头,另几个妯娌竟也不帮着她说话,好似不曾听见,还只一筷一勺的吃的着自家碗里的饭。
蓉姐儿暗暗吸气,又缓缓吐出来,同楚家这几个更没话说,等吃完了饭往花园子里头疏散,这才看见寥寥几株花树:“我们老太爷不爱红紫,连着这几株,也还是老太太作寿种下的。”
蓉姐儿心里一哂,可不是,若还是白花,哪里是作寿,便似戴孝,这楚家一家子透了古怪,房舍屋宇平平,倒是后头建了高高一座塔,蓉姐儿抬头一看,隐隐瞧见那塔上有白衣人,才要去指,又闪了过去。
楚大奶奶便似不曾看见,拉了她往前去,逛得半个花园子,送了她出去,蓉姐儿觉着古怪,徐礼倒平和,比昨儿那付忍了气没地儿撒的样子要松得多,可等上了轿子,他却捏紧了手,这楚家实是不曾拿他当一回事。
回去问了四平,才知道,那个塔,是沣青县有名的白塔,说完来此地是一块浮州,这古塔便是神针,一针把沣青县定在此地,这才绵延繁饶,原是个古寺,有寺僧有方丈,香火鼎盛,如今却成了楚家的家庙,里头俱是些带发修行的女人。
四平缩了脖子只不敢说,蓉姐儿问得急了,她便道:“我也不曾听说过多少,只知道,那里头关着些不安份的,有未亡人,也有已亡人。”
阖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没人敢捅破,四平缩了身子搓着手:“如今这位楚大奶奶,不是原配,别个都说那是死了,也有人传,她是叫关在塔里,因着过不下去,想要合离,叫楚家说发了疯病关起来的。”
蓉姐儿唬了一跳:“真个?竟有这回事!”连皇帝的亲娘都不作太后敢了嫁,还有哪个人家敢磨搓着儿媳妇不叫合离的,她捂了心口一阵跳。
四平赶紧垂了脑袋:“我不是隐隐听见几句,再认不得真的。”
“娘家人见不着女儿,就不来闹?”蓉姐儿气愤不过,竖起眉毛,四平叫她盯了低下头:“出不得镇子,哪个知道。”
竟是人人皆知,只没人捅破,蓉姐儿还是头一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在屋子里头转了几圈,还是坐下,捶了下坐褥,这事儿自来民不举官不究,那一家许还不知道女儿已经是叫人偷龙转凤,关起来多年了。
这事儿顶了天,只没人来告,楚家便能立得住,儿媳妇病了,还照管着她,说出去也是仁义,蓉姐儿气的无法,脑子里头打转,又不知道要怎么说,便是县太爷也没有过问这事儿的。
清明撒钱还扫出去百千两,打着楚大善人的名头,骨子里头这腌脏便似陈年水垢,蓉姐儿自来心里藏不住话,见了徐礼便叨叨个不住,恨不能连大白摇了几次尾巴都告诉他,这回去生生忍住了不说。
徐礼见她气闷,还当是在楚家不乐,搂了肩头宽慰她:“明儿,我带你住北街去。”
☆、第212章 逛北塘遇楚七爷摆花宴鸿门待客
北街同余下几处皆不相同,船才绕了个弯儿,蓉姐儿便觉眼前一亮,这才是小镇模样,屋瓦相接,柳树成荫,恭桶儿挨着菜篮子,开了后门便是河,赶早市的船撑了槁过去,船上挨个儿摆了竹篮子,用槁高高叉起来,摆到河岸边,自有小娃儿来拎了回家。
有的年岁大些,有的不过三四岁年纪,篮子比身子都大,拿不动只好拖,叫凹凸不平的青石路绊了一跤,张了嘴儿就哭,屋子里头大些的瞧见了,奔出来扶起弟弟,两只小手牵在一起,挎了篮子,大的带小的进去。
还有小娃拿了大瓷碗出来,跑到馄饨摊前买馄饨,那瓷碗上头有个铁吊,看着跟小篮子似的,拎了满满一碗,一步一挪的往家去,有淘气的跟在后头拍了巴掌嚷:“落地啦落地啦!”
热腾腾的米线浇了酸菜肉沫的浇头,就了酸汤一气好吃两碗,摆摊子的一对夫妻,丈夫站在热汤锅前下米线,这样的天气热的浑身是汗,不住拿软巾擦拭,大铁漏勺儿一碗碗的舀将出来,面前排的十几个青花大瓷碗,一锅出来就全盛满了。
妻子端了盆儿舀浇头,酸豆角肉沫的,一勺子倒上去跟塔顶儿似的冒着尖儿,食客还有再加的,叫一声加浇,她就迈了小脚过去,再给舀上一勺子,还给再添上些,食客气着满意,光了面碗,往里头扔十个大钱,叮当一声,两夫妻就道一声谢。
蓉姐儿在船上看见也跟着咽起唾沫来,自离开泺水她再不曾到街边河边吃过这些,家里也有厨娘做,拿鸡脯子虾仁儿切丁儿炸了,拌上香油浇在面上,鲜是鲜的,可总是没那味儿。
她一扯徐礼的袖子,他就低了头笑,这一路到底是食摊儿,不必看也知道她馋了,隔得几只船便有登岸的口,窄窄一条道,只够一人行,蓉姐儿跳下船去,拎了裙角儿跑在前头,徐礼整了衣冠,等踏上石阶,那摊主夫妻已是专捡了一张干净桌子,专给他们坐。
这回出来两个人俱都没带小厮丫头,蓉姐儿讨了滚水,把筷子碗都涮过,等那米线上来,还问:“这一片还有甚好吃?”只这家摊子上人多,那小妇人笑一声:“再往前炸臭豆腐,打糕团都好。”
徐礼见她真个馋了,摸了银钱出来:“烦你各各端一份来。”那小妇人得了银子,招手把儿子叫过来,吩咐了几句,小孩子倒伶俐,除开买了小食来,竟还有两串儿拉花糖葫芦。
徐礼不吃这个,把糖葫芦给了这个孩子,那对夫妻倒不好意思,又给蓉姐儿那碗米线添了浇头。徐礼喝了口汤果然鲜得很,才要问,就听见蓉姐儿道:“这汤是拿小虾子熬出来的,还须
是白虾米,别种俱不成。”
“太太好口舌,一尝就品出来了。”小妇人擦擦手,给桌上摆了碟子酸水:“若嫌不够酸,再加些个酸菜汁儿。”
蓉姐儿真个加起来,往里头倒,用筷子搅均了,两人正吃着,又有个公子哥儿打扮的跳了船下来,嚷一声:“老高,还给我上三样。”
徐礼用了一半,不住同那摊头老板搭话,问他这一年摆摊儿能得多少利,老板憨笑两声,只不答话,再问他也只笑道:“勉强糊个口而已。”
蓉姐儿尝了一串炸臭豆腐,这东西她自来不爱吃,嫌着太臭,这一碟子倒炸得好,皮儿脆芯子嫩得出水,还配了辣酱,吃了一块又拿小签子去插另一块,嚼吃了喝一口蜜雪水笑:“生意这样好,一年也能攒出一张绸机来了。”
摊主夫妻听了这话俱不接口,倒是那个后来的公子哥儿,端了碗坐到徐礼对家,一双筷子舞得飞快,把那汤底儿都吃尽了,又叫再给他下一碗,案上有下好的,摊主却还是从木盒子里头拿新的给他下到汤锅里。
趁着这个功夫,那公子哥儿道:“若是寻常那算的分毫不差,一碗米线利虽薄,架不住碗数多,老高夫妻我知道,自大年初五到小年夜一日都不停,清明节还出摊儿,他来了沣青五年,儿子都要开蒙了,还没攒够束修钱。”
徐礼知道沣青只有楚家族学,却假作不知,奇道:“我观高老板摊头生意这样兴旺,怎会出不起束修?”新皇旧年才改了教谕,下到各府各县,家中有族学或是当地便有学馆的不论,县衙需设一儒学,平民子弟皆可读书,儒教正堂由着各县分派,钱也自县中出。束修自然也是要封的,一串铜钱两条腊肉便足够了,县里还要给做衣裳,发诗书。
这对夫妻听了只有苦笑,那公子哥儿却摇了扇子:“足下是外县人不知本县事,再往上数三任,那位姓赵的县令,把儒学与族学合二为一,楚家的族学,却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