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渥蹙眉道:“祸首查不出来,我怕你有闪失。我的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死了也不冤。你不同,你风华正茂,岂能折在这里?我知道官家对你余情未了,他定然也乐 见其成。实在说不清,不能只顾推诿,总要有个人承担,否则这事就没完了。我一直在你左右,包揽下来也说得通,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擦了眼泪道:“好什么,娘要我负疚一辈子么?我不希望你出事,我们都要活着。”
春渥叹道:“所幸官家也不是全然无情,至少他让我们回来了。原是要在毒上大做文章的,现在恐怕不好办了。”
秾华闭上了眼,“不要再提起他了,他今日同我说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怪他,只是我们不相配。”
她又闭上眼沉沉睡去,梦中也不安稳,纷纷扰扰的人和事,阴谋诡计一套连着一套。
有人服侍,生活上略滋润些了。一直卧床静养,伤口不受牵动,愈合得也快。待过了六七日,表面结痂,低头看看,不过一个指节长的口子,那几天真疼得要她的命。
身 上没有病痛,又是活蹦乱跳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里,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见面,有些哀伤罢了。天越来越凉的时候,梨树的叶子枯萎凋零, 她站在树下,双手托起来接飘落的树叶。西挟的围墙真高,看不见外面光景,有时候听见黄门排成一排从墙下走过,脚步声隆隆,井然有序。
现 在多了很多回忆的时间,手上正忙着做什么,忽然蹦出了以前相处时候的场景。比如在环山馆临水的露台上,她倚在他腿旁说话。比如福宁殿后穿堂的台阶上,他和 她并肩坐着,踢踏着两腿望远处天际的云……到了今时今日,这些记忆都带着讽刺的意味。她想他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沦陷,太可悲了。
又过几日,平静了许久的宫门上进来三个人,为首的穿着公服,托着卷轴。秾华记得以前见过他,当初封后的诏书就是他颁布的,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
院里的人都有点慌,她心头骤跳,但也料到了七八分。
终于还是来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天,但真的事到临头,还是有些难过的。并不是眷恋那个名号,只怕废黜了,连夫妻都不敢再相称了。
避 无可避,只得接受。她敛裙叩拜下去,趴着砖缝,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青砖的纹理。然后头顶上传来对她那些不端罪状的控诉,说她“恃上恩,多凌慢,骄纵成 性,难堪正位之隆”,贬为静妃,出居瑶华宫。赐的道号颇长,她一时没听清,只觉得泼天的遗憾和屈辱,背上一阵阵热上来,立冬的节令,竟热得恍恍惚惚。
春渥她们低低啜泣,她俯首领旨,原不想哭的,可是站起身时眼泪落下来,连自己都不知从何处来的。
现在想想真是唏嘘,从她封后到被废,连半年都未到。大钺是这样的,宗室之中犯了过错或失宠的女人,入永巷为奴的是低等的御妾。妃以上责令入道,有好几处道观用来收容这些人。不过道观都冠以宫名,以便与外界区别,比方洞真宫、长宁宫、瑶华宫。
瑶华宫在艮岳万岁山西北,毗邻景龙江,不属于大内,能走出这禁庭,没什么不好。她怅然对都承旨道:“代我谢官家大恩,妾此去与君长绝,望陛下保重圣躬。妾遥遥祝祷,盼陛下得偿所愿,一统天下。”
都承旨长揖,带上她的嘱托去了。她回身看春渥,抹了眼泪问:“我刚才没有听清,那是个什么道号,那么长。”
春渥道:“华阳教主静心悟真仙师。”
她 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又是教主又是仙师,真难为官家想出这么绕口的称号来。”她笑了笑,“这么说入了瑶华宫,我也不用屈居人下。我是教主呢!”她自言自语 着,见她们都含泪望着她,她顿了下,回头看门上两列迎她的女道士,催促道,“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该动身了。”
有什么可收拾,无 非是些细软,连衣裳箱笼都不用准备。入了瑶华宫,吃穿都按道家来,穿灰袍,执拂尘,那些华服美冠离得远了,再也与她无关了。只是今上这样安排,多少有些私 心作祟。令入道,却保留妃嫔的封号,既不愿放弃,又不愿意接纳。曾经相爱,到最后必定两败俱伤,春渥在她手上捏了下,低声道:“崔先生不知有没有得到消 息。”
她站着,仰头望天上飞过的鸽群,羽翼嗡嗡的震荡落在心上,不堪重压,压得眼泪肆虐,顺着耳畔滑进颈项。她狠狠噎了下,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士应该做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懂。”
春 渥唯有叹息,事到如今难以挽回了,她没了后冠,从天上掉下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她到底还年轻,短短几月经历那么多,实在叫她心疼。她上去揽她,“你在禁中 没有好处,还不如出去。我听说瑶华宫是清静所在,远离了俗务,没有那些利益纠纷。你该好好歇一歇了,去那里修身养性,和亲以来的事都忘了,不要去想了。”
她靠在她怀里,别人听不见,她才低声说:“娘,我好难过,难过得想死……”
她 吞声呜咽,春渥只得不停地安抚她,“想想以前在建安的日子,没有官家,也没有翟衣金印,不也活得好好的么!你并不适合在禁中生活,这地方步步陷阱,学不会 他们的心机深沉,最后只有吃亏的份。你是好孩子……”她捋捋她的发,凄楚道,“你品性纯良,应该过那种悠闲的生活。官家虽好,奈何缘浅,他给不了你安定的 日子,至少目前是这样。他要攻打绥国了,这场战争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你远离这个权利的漩涡,说不定会因祸得福。没有能力去做的 事情想想就罢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揽。可怜的……你爹爹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多心疼你。”
很少有小户人家出身的皇后能善始善终,即便 皇帝再偏爱,到最后都会背离初衷。宫闱是个比背景比手段的地方,没有手段,背后又无势力依仗,结局几乎已经注定了。封后始于一场算计,从阴谋里开始,又以 阴谋宣告结束。只是她少不经事,不知道人间疾苦,若有先见之明,就不该招惹官家。爱上了,没有办法,如果想维持,只有一再妥协。可是无路可退了又怎么样 呢,剜肉补疮,终不是长久之计。
“咱们先去瑶华宫,安顿下来再细说。”金姑子她们挎着包袱出来了,春渥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替她披上了斗篷,牵着她的手往外去。
道姑们引路,她在后面跟随着。车停在拱宸门上,因为路途甚远,单是绕过艮岳就有数十里,须得乘坐牛车。
她 在夹道里慢慢前行,朔风渐起,一日凉似一日。前面那些打灰袍饿人个个拱肩塌腰,想是道姑凄苦,日子过得并不富足吧!有风钻进她的大袖衫里来,身上冷敌不过 心寒。她抬眼望远处的天幕,天也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脚下的路应该怎么走,将来的方向又在哪里。她总觉得那些道姑之中,某个人的身上有她的影子,她才十六 岁,要把一辈子消耗完,恐怕还要很久很久。
拱宸门上有禁军把守,待要出去,两个班直将握刀的手一交叉,“请李娘子稍待,容臣等查阅。”
她震了震,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李娘子是在称呼她,她听惯了别人尊她为圣人,现在降格成了娘子,真有些不习惯。
金姑子不声不响蹲下,将包袱打开摊在地上。佛哥在旁道:“都是娘子的妆奁,初略看看就是了。这里还有贴身衣物,两位效用可要查点?”
那两个人果真探头探脑,秾华皱了皱眉,对佛哥道:“打开让他们看。”
她如今什么都不在乎,春渥却不能不管,压了佛哥的手道:“娘子虽不是皇后了,总还是官家的静妃。禁中娘子又不是散出去的宫人,哪里来要翻查的规矩?”
现在这个处境没人会担待,受辱也好,受屈也好,都要自己忍受。秾华说罢了,“快让他们查验,验完了好出宫。”
佛哥满脸的不忿,要解包袱,那两个禁军倒说不必了,“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请娘子体谅。”扬手给门下戍卫示意,门禁打开了,拱手道,“娘子请慢行。”
她走出去,脚步缠绵,想回头再看一眼,到底还是忍住了。禁庭没有什么可留恋,不过有个他罢了。离开后,关于他的印象也会渐渐变淡,过上几年,也许连他长的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这样甚好。
她轻轻叹口气,迈出拱宸门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唤了声皇后。
她回身看,喉头堵了团棉花似的,有点喘不上来气。略缓了缓才道:“官家叫错了,我不是皇后,是静妃。”
众人见了今上纷纷行礼,春渥回回手,把人都支开了,给他们腾出地方来话别。
他走过来,将近半个月未见,她的脸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他的眼神淡淡的,连怨恨都没有。他广袖下的手用力握起来,启了启唇,忽然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她先开口,垂首道:“多谢官家来送我,可是你不该来。我是废后,叫人知道了不好。”
他不说话,脸上表情复杂,半晌才道:“好好照顾你自己,待我有空了会去看你的。”
她说不必,“我与官家的缘分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以后了。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官家请保重身子。”
他眼睛里忧伤弥漫,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分明恨她,却又留恋。见她这么决绝,心里竟刀绞似的痛起来。然而怎么办呢,曾经山盟海誓都成了过眼云烟,也许她觉得自己被辜负了,抑或是真的不在乎了,才能这样心如止水。
他 觉得自己可能又做错了,既然已经了断,就不应该拖泥带水。他在别处杀伐决断,但是对于她,他简直称得上粘缠。今天于紫宸殿提起废后一事,朝中两派争吵激 烈,一方说后无大过,不当废。另一方说后无德行,当废之,另立贵妃。他心里有章程,只不过禁中发生的事,有很多是众臣不知道的,他也不方便细说。他心意已 决,诏书还是下了,可是忽然间发疯似的想见她。想起宫掖里再也没有她,他的生活又要如以前一样寒冷孤独,心就像被腐蚀了一块,寒意嗖嗖地灌进胸腔里来。
然而她冷漠,甚至有些厌恶,他的一切想象立刻终止了,换了个冷硬的口气道:“你今日离宫,我应当来送别的,毕竟夫妻一场。”
她 给自己建起了坚实的堡垒,知道再动情只有自取其辱,已经输了,至少可以选择保留尊严。便轻轻勾了勾唇角,“两情相悦才可称得上夫妻,你我离心离德,从开始 就不是出于本意,更谈不上夫妻二字了。今天我既然入道,前尘往事于我来说都是累赘,也请官家勿念旧情。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摆脱这沉闷的禁庭,摆脱你, 以后会活得很好,你无需为我担心。”
她这两句话叫他冷了心肠,愠怒道:“何必说得那么笃定,莫忘了你还是我的嫔妃,不管冠以什么样的道号,到死都摆脱不了我。”
“话虽如此,但你我心里都明白,既然回不去了,不如痛快放手。”她转头看四野,拱宸门外有大片的空地,风吹起来飞沙走石,等她的人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她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狠狠心,决然道,“君已陌路,从此两不来去,各生欢喜。我要走了,官家请回罢。”
她没有留恋,转身登车,众人搀扶着送进去,然后关上雕花门。车轮滚滚向前,将他一个人遗弃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