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听听。”
“我的名儿是她取的。我爹说,我刚生下来就挺俊的,我娘当时还说,这要是个姑娘,长大得多好看……”说到这儿,他忽然哽咽起来,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这段儿许京华常听老爹说,见太后似乎没太明白,就帮忙补充:“这些都是我祖父临终时讲的。”
太后眼圈瞬间就红了,许俊却已缓过来,接着说:“他最后还说,要不是我娘让我们父子先走,我们早就死在京城乱兵之中了。”
这些话,当然不会通过白金生等人传递,是以太后听了,便是一震。
“他那时以为,皇……皇宫都被胡人占了,恐怕我娘也凶多吉少,只叫我一定记得,将来我长大了,若天下太平,一定要回来寻访我娘的下落。”是生是死,总要有个音讯。
“还记得别的吗?”太后轻声问。
许俊六岁就和父亲离开京城,去幽州投亲,幼时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六岁以前,是他这半生中过得最好的时光,总还是有些难忘的片段。
“我记得,小时候娘常常不在家,爹也要做工,白天就把我托给邻居张大娘,张大娘家里有两个比我大的哥哥,我整天跟着他们在巷子里玩。有时候娘正好回家,就会远远叫我一声,我跑过去迎她,她手里总有好吃的。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芝麻酥,几颗甜葡萄……”
“还有蜜饯果子、巷口的羊肉烧饼、前街的炸馉饳……”太后流着泪站起身,“我的儿啊,我可找到你了!”
许俊还陷在回忆里,回不过神,太后已大步走过来,抱住他失声痛哭。
许京华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上一刻她还在偷偷笑话老爹,记得的都是些吃的,却没想到太后给接起来,还直接相认了!
所以,老爹这就……找到亲娘了?
念头刚转过,许俊回神,带着哭腔问了一声:“娘,真是你吗?”
“是是是,是娘。”太后哭着连连点头,“我的俊儿……”
许俊扶着太后,从椅子上直接滑下去跪倒,又叫了一声:“娘!”就用头抵着太后的腿痛哭起来。
许京华从没见过老爹这样哭,一时也鼻子发酸,流出泪来,但她还记着老爹腿疼,忙上前劝道:“太后娘娘,爹,大哭伤身,母子团聚是喜事……”
这时齐王也走到太后身边,跟着劝说:“京华说得对,母后快别哭了,大哥上京这一路本就辛苦,当心哭坏了身子。”
太后想起许俊的腿不好,忙要扶他起来,许俊却不肯,还拉着许京华也跪下,重新给太后又磕了头,让她叫祖母。
许京华乖乖说道:“京华给祖母磕头了。”
太后十分喜悦,让齐王扶起许俊,自己拉着许京华的手,让她起来,含泪道:“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又转回头看许俊,一别二十八年,当年的稚童,不但生了自己的孩子,还两鬓微霜,有了老态。
她眼泪瞬间又掉下来,心里却明白伤感无益,便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孙女,回去榻边坐下。
“来,俊儿,好好同我说说,当年你们北上都遇上了什么事?怎么你爹那么早就去了?你怎么后来又去了怀戎县?我听说那儿已经到草原了。”
许京华坐在太后身边,发觉旁边侍立的宫女们眼睛都红了,脸上也有泪痕,显然刚才都跟着哭了,一时有些惊奇,又瞧见齐王和郭楮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了两盏热茶来。
“母后,让大哥和侄女喝口茶吧,又说话又流泪的,肯定口干。”齐王笑眯眯道。
他故意逗趣,太后自然听得出来,就斜他一眼,和许俊说:“这是你小兄弟,叫刘毅,今年二十,封的齐王。”
于是许俊和齐王又重新见兄弟之礼,许俊很是拘谨,不太敢受齐王的礼,太后却说:“安心受着,兄长就是兄长。”
齐王也笑道:“大哥可能不知道我,但我从小就知道还有个大哥,娘总念着你,想找你回来,所以同我说了许多你的事。来,先喝口水,找到了就好了,别后诸事,慢慢说,不急。”
许京华父女各自喝了一杯水,太后趁着这会儿,擦了脸上泪痕,回来揽着许京华,听许俊讲述他们父子的遭遇。
“我们一路北上,开头还太平无事,到半路——我也不记得那是什么地方——突然抽壮丁,我们投宿在农户家里,我爹和那家的男人都被抓了去,我吓得不行,只知道哭。那家人倒好心,也没赶我走,后来,过了一两天,我爹和那家男人又一起逃了回来。”
许俊想起那时的情景,神色有些沉重,“说是来了乱军,县令逃了,也没人再管他们,他们就趁乱跑回来,带我们逃难。那时大家都往幽州去,乱的不得了,常常连着两三天都在饿肚子,有时路上为了点吃的都要打架,我爹就是那时候被人打伤的。”
逃难路上,哪有地方看伤?许俊的爹就这么一路硬撑着,带儿子赶到了幽州潞县亲戚家。
“我们一路逃难,身上带的盘缠早用尽了,堂伯倒也帮着请了大夫给我爹看病,但大夫说,耽搁太久,治不好了。”许俊声音低哑,“没两个月,他就去了。”
太后唏嘘半晌,又问:“埋在哪了?”
“就堂伯他们村,东山边儿上吧。”许俊说完,又摇摇头,“找不到了,当年埋的时候买不起棺材——那年岁死人太多,棺材都涨价了——最后只有草席一卷。”
太后落下泪来,齐王瞧着许俊神色木然,倒没有那么难过,忙岔开话问:“那大哥怎么后来又去了怀戎?”
“我在堂伯家呆了几年,刚大了,能做些活,老段使君死了,幽州乱起来,羯人就来攻打,我虽然还小,也被抽了丁,上了战场。”
太后一惊:“你还上过战场?”
许俊点点头,伸手摸摸伤腿:“这条腿就是被马踩断的。不过我还是走运,捡回一条命,跟着段家一支部族去了怀戎。”
太后撑不住,眼泪成串滚下,许俊瞧见,也眼眶含泪,许京华挨着太后坐着,忙劝:“祖母别哭,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不苦尽甘来了么?”又伸手拿袖子给太后擦眼泪。
“这孩子真懂事。”太后侧着脸,让许京华帮自己擦泪,同时细细瞧她,“更像你爹吧?确实也有些像毅儿小时候。”
许京华怕他们再哭,故意装作很惊喜的样子,“真的吗?我爹一直嫌我丑,说我不像他,从小就好看。”
太后回头看一眼长子,嗔道:“有这么说自家姑娘的吗?”
许俊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却只笑不答话。
“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大约就是没长开,等我像齐王殿下那么大的时候,一定就好看了。”
齐王笑道:“不用那么久,一年半载的,养养就好了。”又说,“怎么还叫齐王殿下?不嫌啰嗦么?叫叔父。”
许京华笑嘻嘻地:“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