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仍是在夸他。夸他随手写的诗,就这样工整,典故生僻字一个接一个。
范翕望她两眼,脸色却更淡了。
玉纤阿察觉到不对,忐忑问:“我说得哪里错了么?”
范翕低声笑答:“无错。”
但他的笑容带着一丝冰凉味。他手指前一首被玉纤阿夸写得好的诗:“这不是我写的。是我九弟写的。我九弟是当朝有名大才子、大诗人,我哪里比得上他。他随手戏作的诗,已压过我所有的才能。”
再指她评为中规中矩的诗:“这才是我写的。我父王斥我喧宾夺主,极尽炫耀之能事,却实则无才,连我九弟的项背都不可及。他说既有我九弟写诗,我何必在九弟面前自取其辱。”
玉纤阿脸色慢慢发白:拍马屁拍错了……
范翕漆黑的眼眸抬起,温温柔柔地对她一笑:“这本《飞卿集选》,是我生平最悔的作品。我不爱写诗,不爱作赋。我父王说我上比不得太子的胸襟气概,下比不得九弟的才华横溢,我不过是中庸俗人,不值一提。”
玉纤阿喃声:“公子……”
范翕心中怒意汹涌,羞辱感极大,满是恨意。他并不喜爱写诗作赋,甚至他生平最恨这些。因早年拿这些玩意儿讨好周天子,盼望周天子夸他一两句,周天子对他的评价,却让他耻辱万分。
周天子甚至失望说:你怎可能是寡人的儿子?
范翕满心扭曲,只觉得天下人都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他努力忍下那些屈辱,作出惶恐不安状接受周天子对他的不喜,对他的批判。但从此以后,他心中也牢牢记得这些……他本就极厌世人辱他,旧事已经过去,玉纤阿却再次揭他疮疤。
范翕气得想伸手掐死她!
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努力忍下自己的羞耻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扭曲怒意冲昏头,伤害到玉纤阿。范翕苍白着脸,趔趄站起来,对她匆匆一笑别过:“我突然想到宫中还有些琐事,先别过了。”
玉纤阿愕然。
范翕脸色太难看,她一时受到惊吓,没敢吭气。待他人不在了,她看到氆毯上放着的酒樽酒壶,才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想到范翕说的那番话……玉纤阿心中震惊又复杂,想范翕好歹是一位公子,先前自己仅以为他不过是有个被囚的母亲,现在看来,周天子不喜他不喜到了这个地步?
上比不得太子,下比不得九公子。
他夹在中间……有短暂一瞬,玉纤阿心中发痛,竟有些怜惜他。
但她很快压下自己的怜惜之情:我何德何能怜惜他呢?他怎么样都是公子,我一个小宫女凭什么怜惜人家。我哪来的资格。
玉纤阿硬下心肠,让自己只顾利益,不思考感情。
灯烛微光下,女郎独坐一舍。舍中再无了郎君的踪迹,一人静坐半晌,竟有些孤寂。玉纤阿叹口气,她手持公子扔下的酒樽,面无表情地,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她又欺骗了公子翕。
玉纤阿和不善饮酒的公子翕根本不是脾性相近。她见多了这些男子的伎俩,为防着他们,她的酒量远非常人能比。他一杯即倒,她千杯不醉。
方才不过是装痴装娇,诱他让他心悦她罢了。
公子翕只是心悦她貌美吧?他也不过是一俗人罢了。
如此也好。他的喜悦浅尝辄止,就他那般复杂的背景,她也不想跟着他受苦。
心中那样冷硬地想着,但玉纤阿端详公子翕留下的玉壶,想到他那样欢喜又深情的告诉她这是他专为她留的……玉纤阿目中濛濛生雾,又有一瞬失神。
公子翕呀……她该拿他如何是好呢?
——
九公主好几日未归,玉纤阿留了几次暗号,都没有等到范翕来找她。她疑心范翕因那夜的事生了她气,思量片刻,她想着自己的身份,觉得也不适合找他。但是玉纤阿这里还留着范翕的玉壶……她一个婢女喝了蒲陶酒无人知道也罢,她留着这样东西,岂不是给自己留下一大隐患?
所以玉纤阿仍坚持留暗号,希望公子翕的人来把玉壶拿走。她只等那边三天,三天之内如果仍不取走玉壶,她便会直接将玉壶烧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而身在九公主的宫苑,九公主人虽不在,玉纤阿却适应得分外良好。第一日的时候,宫苑中宫女们忌惮她的美貌,不愿多与她打交道。第二日的时候,玉纤阿就凭着自己的厨艺、温声细语的口才,迎得了八九成宫人们的喜欢。九公主还未回宫,她宫中宫人已经将玉纤阿当做了自己人般看待,动不动就呼唤“玉女”。
想世上怎有如此一言一行都让人如沐春风、美貌无比却不带攻击性的美人呢?
这样的美人,竟然只是一宫女!太奇怪了。
不过玉女这样的人留在九公主宫苑中,宫人们都觉得是己方的福气。
这日傍晚,吴王后召九公主去说话,因公主还未回宫,宫人们一得知王后召唤,便都有些慌张。玉纤阿和一宫女一起去向王后回话,王后听得女儿几日未归,皱了皱眉后便斥这些宫女无能,看不住一位公主。另一宫女吓得口不能言,玉纤阿却跪在地上,条理清晰地为公主辩解:“……公主在王宫并无玩伴,颇为寂寞。公主常日觉得无趣,只是王后事务繁忙,并无暇管公主。公主又不曾做恶事,只是出宫骑马打猎,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且公主身边有郎中令陪同,想来不会受伤。若公主回来,定会前来向王后请安。”
王后凝目看去,盯着玉纤阿:“你倒是话多。抬头我看看。”
玉纤阿抬脸。
美人含娇,她长眉连娟,唇若点樱,盈盈向上望来一眼,如烟波浩渺,目中染着若有若无的愁绪。这般玉净花明,婉婉动人。
王后微惊:“……竟是你。”
玉纤阿目露疑惑。
王后却目光闪烁,不再多说什么,让她们下去。因吴王好色缘故,吴王后吃尽了美人的苦。她对世间美人都有一丝警惕心,觉得美人皆不安分。吴王后从未对玉纤阿有过好感,当日派她去织室时,吴王后就想过有一日这个女郎会留到自己儿子身边……她只是没想到玉纤阿跟随的主公不是世子,而是她的女儿。
王后疑虑:她为何不勾世子,倒讨好我女儿?莫非玉女不类寻常美人那样不安分,玉女并不想沦为世子的玩物?
王后因玉女身在公主宫苑,倒高看了这个女郎一分。但双方身份差距太大,王后只是记得这个人,只要玉女不入吴王的后宫,王后并不打算对玉女做什么。
玉纤阿与同行宫女回公主宫苑,同行女一路对她大为赞叹,说你竟敢在王后面前为公主辩解。玉纤阿抿唇而笑,说身为仆从,自当为主宫考虑。同行宫女连连点头,她与玉女说起闲话,好奇问玉纤阿入宫前是做什么的,什么样的环境,竟养得玉女这样气质。
玉纤阿心想气质乃我自身努力,与环境何关。
但她轻声细语回答道:“舞女。”
宫女好奇十分,想见识玉女的舞功。二女行在宫道上,玉纤阿拗不过同路宫女的请求,便含笑舞开身,大袖飞甩,腰肢细软,她舞动起来,当如蒲柳扶风,映着明婉眉眼,当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