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破观里出的第一把剑。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师父也很穷。
有什么好吃的,先给师父,师父不吃,给唯一的女弟子,也就是曾经的阮窈,现在的阮小花。
再经她手分给大家,这才不再让来让去的。
大家都是师父捡来的,阮小花也是。
大人的灵魂住在婴儿的身体里,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走。
她躺在襁褓里东看西看,正狐疑,突然就被按在了水里。
这户人家太穷了,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女儿, 第四个还是女儿,打算溺死。
老道士正在河边洗脸,抬头看一眼,起身杵着拐踩着没膝的河水淌过来,伸出手,“把她给我吧。”
那人没犹豫,把孩子从水里提出来,塞进他怀里,转身跑了。
老道士把孩子交给自己的大弟子,柳陌抱过去,走到岸上干爽的地方,把外衣脱下来给她裹上,他的师弟捡起湿透的襁褓,使劲拧干了水。
大概是看出她与众不同的异世灵魂,尽管她天赋十分一般,师父还是带着她走了。
她是大师兄带大的,大师兄话很少,眼神很冷,天赋最高,他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御剑飞行。
没有剑,用什么代替都可以,树枝、半块破门板、瓦片等等,只要能站人,他就能飞。
二师兄稍逊,也会画符,用术法点火。
阮小花当然是羡慕的,但她也有自己的优点——长得漂亮,嘴甜会说话,招人喜欢。
五岁,她在山里摘野栀子,六朵捆一束,装在竹篮里拿到街上去卖。
她衣服上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很干净,脑袋后面扎两个小花苞,柳陌会笨拙地用布条给她系两个蝴蝶结。
她卖花的时候不会满大街乱跑,她会盯梢,会看人,专找面善的富家千金。一大早就蹲在巷子里等着,等小姐们的轿子一出来,她就冲出去。
一篮子花,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山上摘的,还带着露水,小姐丫鬟们没有不喜欢的,笑骂她小贼丫头。
她心里哼哼——你们被骗了!我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才不是小丫头。
采花的时候,她在山里捡到一只红色的小狐狸,九条尾巴,受了很严重的伤,她把它放在篮子底,上面盖着花,卖完了花把狐狸提回去,给大师兄看。
柳陌给狐狸包扎好,师父说这是妖,于是他们有了小师弟。
小师弟有近千年修为,化形却只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们手拉手一起上山摘花,卖花。
狐狸跟她关系最好。
十五岁,阮小花每天上街捡破烂、卖花,做小生意攒够了盖道观的钱,师父寻了个好地方,那里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月华树,春天开粉白的花,秋天叶红似火,树下是个小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银色的小鱼。
她蹲在树下,看见师父从池塘捞出来一条黑色两脚蛇,说什么“龙困浅池”。
师父把黑色两脚蛇拿到河里去放生了,她颇有些遗憾,那蛇老粗一条,够吃好几顿呢。
十七岁,师兄师弟们终于出息了,攒钱为了她铸了一把剑。
不算什么好东西,却也是当时能得拿得出来最好的礼物了。
微物相赠,聊表寸心,故而剑名寸心。
后来他们都本事了,寻来更好的铸剑材料,誓要为她铸一把天下最好的剑,她也没要,一直用着那把寸心。
寸心两指宽,长二十三寸三分,剑身银白,这么多年过去,剑脊上添了许多伤痕,还有一些擦不掉的火燎痕迹,只因她常用这把剑串鱼烤鸡。
“我的剑在你那里吧。”坐在小石桥的石栏上,阮小花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冲蓬英伸出手。
他谨慎退后一步,“不会吧,这种时候你还要自尽啊。”
阮小花:“……我不自尽。”
蓬英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阮小花再三保证下,蓬英才把剑还给她。
她接过,平置于膝上,双腿微微分开,一掌砍下,寸心从中而断,她连同剑鞘扬手给扔进了河里,“噗通”一声沉底,在碧绿的河水里瞬息不见了踪影。
“欸?!”蓬英大惊,徒劳伸出手,“你这是做什么呀。”
师父没了,月华没了,孩子也没了。
折了寸心,也是彻底告别过去的意思。
她垂眸望着已恢复平静的河面,淡声道:“师门之谊已尽。”
之后他们出了镇子,决定往东去,去寻那传说中的仙鹊岛,阮小花下意识伸出右手,掌心空空,她一拍脑门,“遭了,我如何御剑!”
早知道晚些再折,真是失策。
蓬英脸上笑意藏不住,“那只能委屈你,与我共乘了。”
笔直地站在剑上,身后蓬英把住她的肩,她忍不住回头,看见远去的黑白两色小镇,碧色的河流,灰色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