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雅间,她迎着姚景砚探究的目光对钟羡道:“阿羡,借一步说话。”
钟羡见她面色凝重,便出了雅间跟她走到过道尽头的窗前。
“发生何事?”钟羡问。
长安见左右无人,遂低声道:“我与赵合也算老相识了,听说他今日生辰,方才想上去跟他打声招呼的,不想阴差阳错之下意外听见两位公子在说话,两人谈及此番秋闱郑家和张家的子弟是花钱通过那刘姓公子找人替考的。谈话那两人中间的一位就是郑家子弟,他对自己的排名不满意,与那刘姓公子发生争执,然后就在四楼的杂物间将那刘姓公子给杀害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捋了下被窗口吹进来的风拂乱的鬓发。
钟羡目光在她袖口微微一凝,抬头看着她问:“现场有郑家子弟行凶的证据?”
长安:“……”她确实担心凶案现场先被旁人发现的话,从辅国公府的人身上掉下的那枚香囊会被有心人拿走从而使辅国公府逃过一劫,所以才想让钟羡尽快控制住凶案现场,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负责保护现场,待官府的人到现场之后,还可以作为他们取证的旁证。有太尉公子在一旁亲眼看着,官府的人便不敢在物证上做手脚。
但,钟羡没道理会突然这么问啊。这根本不是听到她那番陈述之后应该产生的正常反应。
她看着钟羡有些发怔。
钟羡却没再多言,只微微垂下眼睑,道一声:“交给我吧。”说着转身走了。
长安看出他情绪明显低落下去了,有些不能理解。疑惑间眼前忽浮现出方才她抬手整理头发时,他的目光曾在她袖口停驻过,她当即撩起袖子一看。
袖底粉色的镶边上有一点殷红。
方才她动作虽快,但还是让袖口沾上了刘瞻的一点血迹,而钟羡,他发现了。
第292章 人情债
丰乐楼发生命案,赵合的生辰宴只得草草结束,所有前来参加宴会并与刘瞻有过接触的人都被带走问话。姚景砚与狄淳看完热闹,也辞别钟羡与长安各自回家,钟羡与长安功成身退,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这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长安抬起脸眯着眼,若无其事地问:“文和,这街上都有些什么店铺,你知道吗?”
长安说这话时两人正好走到一座牌坊下面,钟羡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牌坊下的石狮子旁边,将她困在他与牌坊基座之间,低声问:“为什么杀人?你知道了他们替考之事,那么只要将此事揭露出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揭露出来,然后呢?”长安不答反问。
“收集证据,抓人,审讯……”
长安无奈地别过脸看了眼远处,又回过头来看着钟羡道:“收集证据?怎么收集?叫谁收集?京兆府?京兆府尹是丞相的人,你确定此事最后不会演变为丞相与世家之间的一场权势交易么?或者你可以叫你父亲插手,能借此事打击整个文官集团与世家势力,想必你父亲很愿意去做的。可若是他们听到风声弃卒保车然后再反咬你父亲一口呢?”
“大部分赴宴的人都看到郑道晗与刘瞻一起离开了,丰乐楼的传菜侍者亲眼目睹了郑道晗与刘瞻一起上了四楼。郑道晗因替考之事与刘瞻发生争执并且殴打了他,刘瞻手里那枚香囊是从郑道晗身上掉下来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郑道晗辩无可辩。他会被抓,被刑讯,不是因为替考,而是因为杀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杀刘瞻呢?他们相识,并且关系不错,否则他也不会让刘瞻帮他去找代笔之人。只要深挖杀人动机,替考之事便会浮出水面。没有人需要为此事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你,你父亲,所有不愿意轻纵此事之人,包括陛下,都不需要,只除了刘瞻。”长安看着钟羡的眼睛,“你若觉得他罪不至死,觉得我乱杀无辜,我认。但我绝不会认错。我犯法了,但我没有做错。”
钟羡的眼神明显地痛苦起来。
“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所以,为何会有此一问?”长安问他。
钟羡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下颌紧绷地看向别处,不说话。
长安垂下眼睑,道:“我说过的,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钟羡忽然道,“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这样的事总是你在做?丰乐楼里那么多人,但凡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你进过那个房间,你就会……”就会死的。
“我就会连累你。”长安面色平静地接过他的话,“我不会连累到陛下,但是会连累你。”如果她被抓了,女子身份一定会被揭穿。她自然不会主动供述她就是慕容泓身边的太监长安,而钟羡在知道她是女子后,以他的为人,也会竭尽全力撇清她和太监长安之间关系,那么一切的责任,他只能自己担下。
在动手的时候,长安就想到了这一点。
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她宁愿冒着将自己和钟羡都折进去的危险,也要动手。
钟羡沉默了。
“所以,别同情我,别为我感到心有余悸,我故意的,我本就是专门做这种事情的人。你看到的只是我袖口上的一点红,你没看到我身上其实就像你这件锦袍一样,早已是大片大片的红色了。所以,我真的不在乎多这一点红色。我没有家人了无牵挂,每多活一天,都像捡到两个半天,即便犯了事,也不过一死而已。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然而除了连累你,我却不能为你做更多,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有朋友。”长安道。
“是我的错。”钟羡忽道。
长安疑虑地看着他。
“当年,我若是在你摔在我马下之时就带你离开,你不会变成这样。”
长安笑,道:“那时你那般讨厌我,又怎会带我离开?你没必要为我感到不值得,真的,说到底,我们的奋斗目标其实是一样的,殊途同归而已。不同只在于,你学问比我好,格局比我大,你会是陛下的能臣良将。而我,说好听一点是他的良弓,说难听一点便是他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结局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别说了。”钟羡侧过身去,单手支在石狮上,闭目垂首,“我难过。”
长安:“……”
钟羡努力平复了情绪,复又回身看着长安道:“回宫后你好好呆着,不要再轻易冒险,我必不会让你承受那样的结局。”
“我做不到。”长安道。
钟羡凝眉,问:“为什么?你无父无母,也不可能娶妻生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就算安安分分做个内侍,也不过得太差。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慕容泓,为了九千岁,为了……现在甘愿舍弃,而将来也许又会需要的自由。
“为了这个。”她给钟羡的答案,却是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一沓银票。
“不管是为官还是做太监,老实本分都是挣不着银子的。喏,这些都是通过歪门邪道得来的。陛下为何会容忍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捞钱?因为我比他的其他奴才做得多,做得好,就是这么回事。人要想得到点什么,总得先失去点什么。”长安道。
她坦诚得让钟羡无话可说。
长安将银票塞回怀中,默了一下,道:“钟羡,今天算我欠你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但我会记得我欠你的。”
傍晚,甘露殿内殿,慕容泓猛的回过神来,发现夕阳都照到桌角了。
他放下一下午都没看进去几页的书,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身来到窗边。
夕阳已经被殿檐和树木分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束,照在他的脸上好温暖。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只觉除了脸上这一点温暖外,全身上下都似泡在冷水中一般凉浸浸的。又或者,因为别处都凉浸浸的,所以才显得脸上照着阳光的地方格外温暖,而事实上,也并没有他感受到的这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