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解下自己的帽子,往雪人脑袋上一扣,然后退后两步抱着双臂打量着它,知道自己迟早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耳边传来脚踩在积雪上所特有咯吱声,长安一回头,却是慕容泓带着长福和松果儿两个过来了,她忙向慕容泓行礼。
慕容泓径直走到她堆起的那个雪人旁,长安想起自己帽子没戴,做奴才的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衣冠不整呢?于是便上前想从雪人头上把帽子拿回来。
慕容泓一手搭上她的帽子,对长福与松果儿两人道:“挺有趣的,在旁边再堆一个。”
长安疑虑地看他一眼,不知他意欲何为。
长福和松果儿很快就在长安堆的雪人旁边又堆了一个雪人。
慕容泓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蟹壳青隐梅花纹毛领斗篷,披到雪人身上。
两个雪人比肩而立,一个戴着长安的帽子,一个披着慕容泓的斗篷。旁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长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
她悔不当初,早知道慕容泓会对她产生男女之情,当初就算打死她她也不会跟他说那些肉麻话的。
慕容泓看着梅树下的这两个雪人,眼中刚流露出一丝欢欣的神色,长安上前将自己的帽子拿回戴好,又将慕容泓的斗篷解下,过来一边给慕容泓披好一边笑眯眯道:“陛下,都是快成婚的人了,还这么童心未泯呢?”
慕容泓眼中那点欢欣霎时便褪了个干干净净。
傍晚,慕容泓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发现自己心中那点郁气居然还未完全散去。如今他已经不让长安陪他一起用膳了,用过晚膳后,他便着长福去把长安叫到甘露殿。
“你是不是在与朕斗气?”长安刚行完礼,慕容泓忽然劈头就问。
长安微微一愣,问:“陛下何出此言?”
“因为朕不准你与钟羡私下会面,所以……所以你避着朕,冷落朕。就算是朕有意示好,你也不动声色给朕挡回来,你究竟想怎样?”慕容泓半是气愤半是无可奈何地问。
长安深觉无力,她道:“陛下,这两个月阖宫都在为您年后的大婚做准备,您不是不知道。”
“不要回避,正面回答朕的问题很难么?你觉得这样避重就轻就能蒙混过去?”
长安微微塌下肩,仰头道:“好,奴才回答您的问题。于公,奴才不认为您不准奴才私会外臣有什么错,宫规就是宫规,不管以什么理由,违反宫规就应该被惩罚。您宽恕了奴才,只是警告奴才下不为例而已,奴才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您?于私,如果您不是因为奴才私会外臣这件事的本身警告奴才,而是因为奴才私会的那个外臣是钟羡而朝奴才发脾气,奴才避着您冷落您有错么?您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有什么误解?还是说,您觉着奴才身份低微,所以在感情上也应该卑躬屈膝低人一等?若是如此,您就别跟奴才谈什么感情。您想让奴才做什么,或者您想对奴才做什么,直接吩咐便是,别整那些虚的!”
“虚的?直到现在,你还是认为朕对你,是虚的?”慕容泓脸都气白了。
长安不避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道:“作为陛下,您能给奴才很多。但作为男人,您能给奴才的一切,都是奴才不想要的。不管是锦衣玉食,还是奴仆成群,抑或宠冠后宫,奴才统统不想要。”
“哪怕其实你对朕并非完全不动心。”
“是。”
“就因为朕有三宫六院。”
“是。”
慕容泓盯着她良久,忽然又冷又讽刺地笑了起来,道:“一句话说到底,你不过还是希望朕变成赢烨那样的男人罢了。”
“陛下,奴才一直在阻止您变成赢烨那样的男人。”长安冷静得格外无情,“何况就算您变成了赢烨那样的男人,您也不会得偿所愿,因为奴才永远不可能为了您变成嘉容那样的女人。”
慕容泓握拳握得指节发白,不长的指甲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来。
长安当然看得出他现在心情极差,但她觉着,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还不如一次说完呢,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陛下,您与奴才的赌约还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希望您到时候能愿赌服输。另外,奴才希望这次是您和奴才最后一次讨论这个话题。您不是赢烨,女人,爱情都不该成为您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您该做之事。如果您因此恼了奴才,也请您不要随随便便杀了奴才,让奴才死在为您披荆斩棘的征途中,奴才才觉得不枉此生死得其所。”
长安说完那一番话,退出内殿走了没两步,内殿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似是好多东西滚落地上的声音。
反应过来可能是慕容泓扫落了书桌上的东西,她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终究是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大婚后他就可以亲政了,亲政之后,他要面对的难题更多,压力更大,他需要一个释放情绪的途径。于一个封建帝王而言,砸东西,大约已经是最温和无害的发泄方式了。
皇帝要大婚,潭州与云州要开战,新年就在这种忙碌而紧张的气氛中一晃而过。
正月十七,郭晴林长安等人整夜未睡,慕容泓也半夜就起身了。
织室按着前朝惯例为慕容泓送来了大婚礼服,然而慕容泓坚持要穿龙袍,他对有异议的内官如是说:“既然是皇帝大婚,为何不能穿龙袍?难道朕今日不是皇帝?”
此言一出,谁敢接话?
不过过了新年之后,慕容泓的龙袍也不同以往了。自他登基到去年,为了给先帝服丧,他的龙袍是纯黑色,龙袍上的纹样是黄金团龙。而今年,他龙袍上有了红色镶边,并且龙袍上的纹样变成了黄金腾龙,比前两年的更好看,也更有气势了。
当第一缕朝阳升起,长安站在甘露殿前与众人一起看着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玄衣纁裳的慕容泓以一种令人感到陌生、却又觉着他原本就该这样的姿态步出甘露殿之时,她心里竟然十分可笑地泛起一种酸楚的,却又老怀欣慰般的感觉来。
文武百官在丽正门外列队迎皇后入宫后,皇帝与皇后先去太庙行“庙见”仪式,即拜谒列祖列宗。“庙见”仪式后,帝后去长秋宫慈元殿举行合卺礼。帝后都饮过酒后,双方侍从伺候帝后用膳,待帝后用过膳,皇帝这边的侍从分食皇后用剩的膳食,而皇后的侍从则分食皇帝用剩的膳食。如此,合卺礼才算完成。
合卺礼完成后,帝后更常服,然后众宫女宦官退出慈元殿,接下来是他们的洞房时间。
长安和长福作为皇帝的心腹,是最后一批退出慈元殿的,在关闭殿门之时,长安近乎无意识地向坐在东面的慕容泓投去一瞥。
换常服后,冕冠已经去了,所以长安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原本就那样垂着眼睫静静地坐在那儿,但就像有心灵感应一般,长安刚刚将目光投向他,下一秒他便也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长安。
自年前那番谈话之后,他们几乎像冷战一般有二十几天不曾好好说过话了。长安原以为他的目光会很冷漠,谁料,他看到她正看着他时,竟然对她绽开了一抹微笑。
他的这种笑容,长安是第二次看见,第一次是在粹园的犬舍,她被幼犬追得毫无形象狼狈逃窜时,他站在不远处笑得双颊绯红眼含桃花,无拘无束恣意潇洒。
而如今,他又这样笑了,就仿佛此时此刻,他所面对的这一切,他所承受的这一切,都使他衷心愉悦,没有半分不愿一般。
同样的笑,上次让长安觉着岁月静好,而这次,却似有人猝不及防地往她心中扎了一刀一般。
她在这样的笑容里微怔了一怔,随即颔首低眸,轻轻将殿门合上,一转身,才发现自己心中已然痛不可抑。
慕容泓,他端的是知道怎样才能伤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