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羡看着他不言语。
“怎么?该不是仗着这些百姓都不了解你的底细,想要否认你与长安交好的事实吧?前年春天你与他同赴兖州,至去年春节方返回盛京,且回京后你们二人也是往来不绝,这等交情,说一句至爱亲朋,也是当得起的吧?内卫司是什么东西,相信在场的不止我一人受过他们的剥削与迫害,以他们的行事作风来看,长安身为内卫司指挥使,称他一句匪首也不为过。你与这样的人是至交,你心里能有几分为民请命的诚意?不过是哗众取宠博图虚名罢了!”吴玉坤义愤填膺道。
在场的许多百姓其实原本并不清楚这内卫司到底是个什么所在。既然能被逼造反,就算是在百姓中,他们也是最穷苦的那一批,身上没有丝毫油水和价值足以引起内卫司这等朝廷机构的注意,是以双方并无任何交集。只是自吴玉坤来了之后,他们多少也听说过他被逼起兵的内情,想想一个郡下的门下督贼曹都能被一个内卫司分属逼到如此境地,那内卫司必是十分厉害与邪恶的所在了。
眼见他以此质问钟羡,众人又眼巴巴地向钟羡看去。
钟羡迎着众人目光,仍是一派从容镇定的君子作风,不急不躁地开口道:“我为何要否认?我从不认为与长安相交,是什么值得惭愧羞辱之事,因为她即使算不上是个高风亮节涅而不缁的人,她至少是个认真交朋友的人。她从不会利用我们之间的友情迫我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在我有难时,也会奋不顾身来救我,就这一点来说,交到这个朋友,我钟羡三生有幸。”
说到此处,他原本放得悠远的目光忽而凝成一道精光,直逼吴玉坤面门,冷声道:“而你呢,吴玉坤?这些天,我眼见耳闻,你都与你手下以兄弟相称。作为兄弟,你所做的,就是为你一家之仇,让他们来为你造反赴死?朝廷的将士若在交战中有所伤亡,朝廷会抚恤其老幼,恩养其家人,而你的这些兄弟在交战中若有所伤亡,你能给他们什么?一句毫无把握的封王拜侯的虚诺,还是一句虚情假意的来世再做兄弟的誓言?更别提一旦造反失败,他们的亲族师友,还会因他们眼下的轻信之举而受到惨痛株连。
“你不能让父母安享天年是为不孝,你因一家之仇举兵谋反是为不忠,你视百姓与朝廷兵将之间的战力差距于无物,以无辜人命去填埋你的仇恨之心是为不仁,你不顾后果带领亲信朋友踏上这条不归路是为不义。我方才不说话是不想与你议长安之长短,因为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配!”
与吴玉坤同来的那些兵士在听到钟羡的前半段话时,很想出声为吴玉坤正名,说他们是自愿跟随他来的,并非为他哄骗。但听到后来他们却全部沉默了,他们不是孤家寡人,他们都是有亲人的,平时大家聚在一起多是展望将来谋反成功如何光宗耀祖封王拜侯,带领全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却从没人说起过一旦谋反失败会如何?并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他们根本不敢去想。然而不敢想并不代表这个结果就不存在,如今蓦然被人戳中痛脚,众人一起沉默也是意料中事。
身边战友的齐齐沉默如一把钝刀砍在吴玉坤的心上。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大家跟着他起事,原来真的是一时意气用事,至少,他们并没有想过起兵失败的后果,否则的话,此时此刻,他们不会如此沉默。
他握紧双拳,眼底遍布血丝,死盯着台上的钟羡质问:“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且问你,若哪一天皇帝以莫须有的罪名砍了你父母家人,你难道能忍住不反?”
“不反。”钟羡回答得毫不迟疑,“如我是你,我会去保家卫国的战场之上。若朝廷予我父母的罪名确凿无疑,那么我为国捐躯,是为父债子还,不负皇恩。若我父母是被冤枉的,那么我战死沙场,是为替父正名,不负亲恩。而不是如你这般,坐实了父母逆贼双亲的名声,永世不得翻身!”
吴玉坤心中刀劈斧凿一般,冷笑连连道:“是我妄言了,你与当今皇帝有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父亲又是手握大龑一半兵力的太尉,正得皇帝倚重,自然是有恃无恐,自然能侃侃而谈。我们这些底下人的苦楚与冤屈,又岂是你能了解的?”
“你与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人家可是状元出身,文曲星下凡,论这嘴上功夫,怕是我们都加起来也抵不过人家的一半。来人,去把他给我拿下!”单杭之见吴玉坤已被钟羡说怒,趁势一挥手,叫人上去抓钟羡。
“爹,你不要伤害钟公子,他是好人啊!”这时候他的女儿单莲蕊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拦在高台的台阶前道。
关键时刻给他来了个窝里反,单杭之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劈手就是一巴掌甩上去,斥道:“你个不知廉耻的,还不给我退下!”
单莲蕊是被他打摔一边去了,可是却有别人接替了她的位置。
是跟着他从襄州遭遇洪灾的郡县来的百姓,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但这些人排成一个方阵拦在上台的阶梯前,在如今的情况下看来,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不许伤害钟公子。”方阵前头一个身形壮实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对单杭之道。
“这是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单杭之瞪大一双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高声呵斥。
那男子继续面无表情地道:“俺家乡遭了洪灾,全家死得剩俺一个,你说给饱饭吃俺才跟你来的。但是钟公子在俺家乡如何带领官兵和乡亲们抗洪救灾俺们可是有目共睹。你闺女说得没错,他是好人,俺们不能让你害了他。你如果定要害他……反正皇帝的反俺们都造了,再造一回你的反,也不是什么大事。”
单杭之被气了个倒仰,指着那男子“你你你”,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第570章 脱出敌营
“吴玉坤,你说的没错,我与当今陛下是有总角之交,我父亦手握重权,以我的身份,本不必下到这动乱之地,为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所欺。我在这里,原本就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今陛下,并不是如你们所说的那般,年少无为德行有失,目光短浅枉顾民生!”在单杭之与襄州百姓僵持之时,台上的钟羡再次开口。
他扫视台下众人,语气沉重而恳切道:“蝗灾水患,乃是天灾,非是人祸,与君王德行更是无涉。打个比方,你们临水而居,平时就靠这河水灌溉良田,洗衣做饭,捕鱼弄虾赖以为生。半个月不下雨,河水浅了,你们着急。可若雨一下半个月,河水满溢,没了你们的良田,淹了你们屋舍,你们说,这怪谁德行有失?物有生死理有存亡,在这样的自然规律面前,任何的怨天尤人遁天妄行都于事无补,我们能做的该做的唯有体天格物实事求是。
“扪心自问,你们真的想打仗吗?你们不想。你们只是想有一个容身之处,想要一日三餐有所着落,一座宅子几亩良田足以。而这些,远不必你们用命去拼。横龙江经年泛滥,乃是江堤不牢之故,只要我们这一代人辛苦一些,花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将横龙江堤修建牢固了,使它在以后的几十年上百年之内都不再泛滥,江之两岸,皆是良田,能活人无数。那是你们的故土,叶落归根狐死首丘,你们若真的想为自己的子子孙孙留下点什么,还有什么比你们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能让他们安乐度日的家乡更好的东西吗?
“当今陛下继位四载亲政两年,他没有为自己谋求过什么私利。他没有为自己建造什么华美的宫殿,宫中过年过节也从不大操大办,为节约开支,他甚至连三年一度的选秀制度都废除了。国库再空虚,他也没想过要增加百姓的赋税,反而接纳光禄大夫高烁大人的建议,实行摊丁入亩的新税法。如此,没有田地的人可以少交税,拥有田地多的人才需要多交税。此举维护的是谁的利益,你们不明白吗?赋税向来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财政收入,这是与百姓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情。哪个皇帝敢说他不需要向百姓征税?你们反他,就能保证下一个上台的皇帝实行的赋税政策,一定能比他更贴合百姓的利益吗?
“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的,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战争更损耗民生国力的东西了。如今大龑灾患四起腹背受敌,然而不管是出兵应战还是拨款赈灾,朝廷都行动迟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原因?并不是当今陛下他懦弱怯战置民生于不顾,而是因为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重税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国库充盈,但当今陛下继位以来,明知敌寇未灭,仍然采取了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的薄税政策,这才造成了如今这应接不暇捉襟见肘的局面。这皆是他年少心软之故,如若不然,想让一个皇帝在建国之初用自身利益为百姓利益让步,做梦!
“单杭之迫我做应天将军,想让我带领你们与朝廷作战,这样的事,我钟羡死也不做。我愿意带领你们去做的事,唯有一件,那就是,回横龙江去修建堤坝,用我们这代人的热血年华,换子孙后代安居乐业穰穰满家!”
一言既落,掷地有声,余音绕梁,满场静默。
静默中,有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钟先生,我想爹娘,我想回家。”狗剩哭着道。
“钟公子,修堤给饱饭吃吗?”高台台阶下那个壮实男子问道。
“当然。”钟羡道。
“那俺跟你走,修好了堤再找个婆姨,总好过死在外头。当初一同从襄州过来的三百来人,就剩我们这么些了。”那男子回身问同伴“你们呢?留下,还是跟钟公子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还有些犹豫不决。然而人哪有不怕死的,如果能活下去,自然还是活下去的好,更何况他们参加起事,原本不就图个有饭吃活下去吗?
“我们也走,回襄州,回家乡去!”
这个口子一开,后面应者如潮。
眼见好好一个誓师大会竟然演变成这般模样,单杭之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想叫人来把这些被人几句话就煽动了的泥腿子和钟羡一道剁了。
眼看事态即将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张丰年上前一步,高声道:“钟羡,我们可以放你和愿意追随你的人走。”
此言一出,广场上立时又安静下来。
“张兄!你……”
“单兄不必多言,心不在了,人留着也不过是徒耗粮食罢了,既如此,何不成人之美?”单杭之刚欲开口,张丰年便抢在他前头道,“只不过,我们作战在即,若此时放你们离开,恐怕会有泄露风声之忧,所以请各位稍安勿躁,待我们的队伍开拔了,再放各位离开。”
散会之后,张丰年单杭之与吴玉坤等人来到官衙后院的厅房内。
“张兄,真的就这么放钟羡和那些叛军走了?”一进门,吴玉坤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单杭之也是同样的疑问。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不成杀了他们?且不说钟羡,咱们起事是为百姓请命,如果连百姓都杀,以后谁还肯来投靠咱们?”张丰年忧虑道。
“可那也不能这般轻易地放走他们,如若不然,咱们这里岂不就成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以后手底下这些兵,还怎么管?”吴玉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