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女宦 第449节(2 / 2)

如果钟慕白近来的反常真是因为这件事,那就表示这世上还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这个人与他大嫂或者他奶娘定然关系匪浅。这个人,他知道是谁——慕容怀瑾。

想起奶娘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他的那些话,他神色有些怔忪地看着桌角的灯盏。

这一天,果然还是无可避免地要来了么?

他生命中唯一仅剩的那些人,最后的最后,到底能留下几个来?

第578章 自白

太尉府,钟夫人洗漱过后,用湿帕子摁了摁刚刚在将军府陪着陶夫人哭红的眼睛,不见钟慕白,问丫鬟:“老爷夜朝还未回来?”

丫鬟道:“奴婢去前头问一下。”须臾回转,向钟夫人禀道:“夫人,老爷回来了,听说正在书房喝酒,夫人可要去瞧瞧?”

钟夫人手撑着桌沿站起身,顿了顿,复又坐下,叹气道:“随他去吧,都是几十年风雨同舟过来的兄弟,陶将军就这么去了,他心里难受也是正常。叫钟硕他们看着点,备好醒酒汤,酒要热好了送进去,这天还未完全回暖呢,别叫老爷喝了冷酒。”

丫鬟答应着去了。

书房里,钟慕白自斟自饮,桌上没有下酒菜,却放着一条立身鞭。

他看着这条乌黑锃亮的鞭子,钟家将其世代相传,不过是为了告诫后代子孙,一旦犯了错,就势必会有罚。他年少时曾因行差踏错而被父亲用这条鞭子抽过,他也用这条鞭子抽过自己的儿子。

可是现如今,若他再犯错,鞭子仍在,又有谁能来将他打醒?

年轻时,他的确也曾身怀逐鹿之志,身在乱世,哪个热血男儿不曾有过问鼎天下之心?只是那次重创过后,一切都失之交臂了。于权力,他有更上一层楼的资本,却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动力,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而他的这个儿子,没有问鼎天下之心。

再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得有人继承,才有意义。

他心里明白现在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没多大意义,然而一切的一切,也不单单为了不平这两个字。既然这辈子只得了钟羡这一个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给他这世上最好的,总也得尽自己所能保他这一生顺遂平安才是。

次日一早,宣政殿。

慕容泓当众宣布将择日册立婕妤陶行妹为皇后。

此言一出众臣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个皇后人选,不意外的是被满朝文武逼了这么久,又遇兖州兵败,皇帝让步也是情理中事。

眼下赢烨正在攻打大龑,朝廷正值用兵之际,皇帝立个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武将之女为皇后,即便是对此心怀不满之人,也难在这个关头义正辞严的说出个“不”字。

慕容泓见无人对此有意见,便继续道:“太尉对朕言,陶将军战死兖州失守,大大挫败了我大龑将士的士气,朕深以为然。所以朕决定,要拿赢烨之妻的人头,去祭奠战死兖州的陶将军及众将士的在天之灵,愿英灵不灭,保我大龑将士荡平敌寇肃清寰宇,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不过,他们夫妻分隔数载也是可怜,朕觉着,在拿陶氏的人头祭奠英灵之前,还是可以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的。不知哪位爱卿愿作使者,代朕去往赢烨处向其传达朕之善意?”

众臣面面相觑:要杀人家的妻子还专门派人去跟人说一声,这跟去找死有何区别?

太仓令尹昆有些纠结不安,家中次子尹衡一再拜托他,若陛下再要派使者前往兖州,让他一定要推举他去。可是,赢烨那个莽夫根本就不遵从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这当口若是举荐尹衡去做这个使者,不就等同于送自己的儿子去死么?他一个做父亲的如何下得了这个决心?大不了回去受儿子一顿埋怨罢了。

“陛下,臣举荐一人。”就在众臣议论纷纷之时,右丞相姚沖忽出列道。

“不知能得姚丞相举荐的是何人?”慕容泓问。

“理政堂员吏,尹衡。此子陛下想来并不陌生,太尉公子被赢烨所擒那会儿他曾奉命出使益州,奈何一时不慎遭人算计铩羽而归,他每每提及此事便觉自己辜负皇恩深以为憾。陛下若能给他一个一雪前耻再立功勋的机会,相信他必然会全力以赴鞠躬尽瘁。且他曾与赢烨有过接触,比之旁人,终究是对那边更了解一些,交涉起来也会多些便利。”姚沖道。

尹昆目瞪口呆。

他知道尹衡交友广泛,与姚沖的孙子姚景砚亦有来往,难不成,这推荐出使一事,他不仅拜托了自己,还拜托了姚丞相?

慕容泓闻言,略一沉思,道:“姚丞相说的不无道理,既如此,散朝后便传他进宫见朕。”

小半个时辰后,慕容泓回到天禄阁,吩咐张让:“去知会太后一声,册封陶婕妤为贵妃,如今后宫没有皇后,册封仪式请她多加费心。”册立妃嫔为皇后,该妃嫔必须得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方可册封,这是规矩。所以在册立陶行妹为皇后之前,先得将她的位分升为贵妃。

张让出去后,慕容泓看着案上理政堂刚送来的红头箱子,手指探进挂在腰间的荷包,拿出来的却不是钥匙,而是一串沉香佛珠。

看着这串佛珠,他心中不免就想起了赠他这串佛珠之人:立陶行妹为后之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了。你若在外得知,会作何感想?

还能作何感想呢?你从来都不是不能理解朕,你只是越了解,越不想要朕罢了。

你不在也好,至少在朕狼狈之时,不必再费尽心机遮掩修饰只求你不要负气离去,不必再辗转反侧愁肠百结期待你能够回心转意。

朕确实不像个皇帝,不像个男人。朕,只是一条在泥沼里打滚、掩去本来形貌伪装成龙的鱼鳅而已,身上的每一片龙鳞,每一根犄角,都是黏在体表的污浊固化出来的假象。

你总是说朕对你的感情只是自上而下的宠,而非地位对等的爱。你怎会知道,朕又怎么敢让你知道,朕的爱有多强势,便有多脆弱。

你说你只爱少年不爱皇帝,可是朕若只是少年而不是皇帝,满身枷锁的我,又能凭借什么留住羽翼渐丰的你?

然而你终究是看穿了,所以你不要朕。

没关系,不愿做鱼鳅,你可以做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朕在水底看着你在水面干净地招摇也是可以的。只是你别忘了你也是从水底出去的,你的根,得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泥沼里,陪着朕。

尹衡来到天禄阁时,恰无嚣从里头出来。尹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这和尚的背影,前朝波谲云诡暗流涌动,这和尚却藏于深宫之中帝王之侧,安稳自得得很,不知其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与信任?

他思绪一散便立刻收拢,站在阁前等候召见,阁前进去通禀的內侍很快出来,传他进去。

“微臣尹衡,拜见陛下。”尹衡来到阁内东侧书房,跪地行礼。

“起来吧。”慕容泓站在窗口,背对着他这边。

尹衡起身,阁中还有张让长福等內侍在,他目光也不敢放肆,只略略向上抬了一点,恰好看到慕容泓的手。

他手里拿了一串佛珠。

本来这里刚出去一个和尚,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是这串佛珠在尹衡看来委实太过眼熟了些。

“兖州战败,赵王一家被赢烨所俘,朕需要派一名使者前往交涉。姚丞相在朝上推荐了你,但此行毕竟风险甚大,你的身份也不同别人,所以朕还是想听一听你自己的意愿。”慕容泓凝视了窗外那丛刚刚绽出花苞的迎春花良久,方回过身来看着尹衡道。

尹衡心知他有此顾虑泰半是因为孔仕臻之死,若自己此行也遭不测,这陛下无人可用专派大舅哥去送死的名声可不大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