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在做什么?”慕容泓问他。
长福不敢隐瞒,低着头小声道:“以前安公公常看着这树上刻痕发呆,奴才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她欠下的债。如今她人不在了,奴才就想着,这债也该清了吧。”
慕容泓抬头看着那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刻痕,沉默一瞬,一边掉头往甘露殿行去一边道:“去吩咐勾盾室来将这树伐了。”
长福领命。
下午钩盾令就亲自带人来伐树。这树倒是不难伐,只是原本殿门前对称的两棵,一棵被伐了,只剩短短的树桩子,另一棵却依旧亭立于殿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福公公,这一棵就这么留着?要不两棵都伐了换种别的花木?”钩盾令问。
长福迟疑:“这……罢了罢了,就按陛下吩咐的来吧,咱们也别擅作主张了。陛下说把这一棵伐了,那就伐这一棵好了,另一棵留着。”
钩盾令见他拿了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使人将伐下的那棵海棠树拖走了。
十月份以慕容怀瑾与镇北将军为首的谋逆案牵连甚广,菜市口人头滚滚地砍到过年都没砍完,盛京百姓这一年的除夕,是闻着空气中北风也吹散不尽的血腥味度过的。
新年一过,便有两件大事提上了大龑朝廷的日程。一是福州撤藩之事,随着陈若霖遇刺身亡,陈氏一脉已无可以继承王位的男丁,且福王谋逆,也无继续保留封号的理由。慕容泓指派了一位在陈若霖身死后最先向朝廷投诚、实力也最雄厚的福州大将武闫宁为代知州,暂摄福州军政大权。
福州大军撤出云州后,朝廷也给云州重新指派了知州,着手战后重建诸事。
第二件事便是,夔州岌岌可危的战事。
慕容泓做出了一个令举朝上下都大为震惊的决定——他要御驾亲征。
朝上反对者众,毕竟慕容泓在大多数臣下眼中的形象一直不甚强健,不要说御驾亲征了,这么长的路途,又是冬天,能否无病无灾地抵达夔州都是个未知数。
无奈慕容泓心意已决,又得到太尉与左相王咎的支持,遂得成行,于是年一月中旬率二十万大军抵达夔州。
梁王张其礼率部前来接驾,再无半点往日的威风与意气。
他与世子张君柏常年不和以致夔州内部势力分化,去年张君柏战死后,这积年的弊端便深刻地暴露出了劣势,否则夔州也不会在与赢烨的对战中如此轻易地败退。所幸福王陈若霖攻下云州后不久便遇刺身亡,如若不然,两面夹击之下,夔州与他梁王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赢烨听闻慕容泓亲自到了夔州,且随行带来了陶夭,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者过来,来意一贯的简单粗暴——陶夭还我,停战撤兵。如若不然,让你慕容小儿有来无回!
龑朝这边的武将哪忍得住这般挑衅,当即气得哇哇大叫,纷纷向太尉要求出城迎战赢烨这个莽夫。
因水土不服还在发热的慕容泓倒是一点都不动气,对那使者道:“告诉赢烨,三日后,来彭城外接人。”
遣散诸将后,慕容泓召了钟慕白入内室,君臣二人秘密说了会儿话。
片刻之后,钟慕白从房里出来,仰头看了看雪后渐渐放晴的天空。
诚然,作为一个开国皇帝,慕容泓有很多方面都不符合他对开国之君的期待。他不勇武不强健,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更没有睥睨天下的雄风。在这一点上,与他同宗同脉的兄长,也就是先帝,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他印象中始终娇弱阴柔的少年,在风雨飘摇中继位,在他冷眼旁观之下,一步步熬到了今天。宫乱之夜霜刃初试精锐尽出,逆臣伏诛群奸现形,事后清算,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国君这些年来到底有多隐忍。
那么,他那点心思,想必他也不会错漏。
一个男人,生逢乱世,本来有机会和实力问鼎天下的,最后却因遭受暗算而错失,试问几人能甘心?若不是记着先帝的恩义,还有他儿子钟羡也委实不是那块料,他也许会做得更绝。
事到如今,也该是他为自己曾有过的不甘之心,不臣之心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宫变后皇帝赐下的那块免死金牌何尝不是暗示他如此呢?
作为一个武将,有时候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归宿,亲人不会受到牵连,君主也不必背负薄情寡恩的骂名。
彭城是夔州中部偏南的一座大城,也是慕容泓此刻落脚的城池。城墙高耸城门坚固,城外还有宽愈十丈的护城河。
时近二月,本来应是初春时节了,可夔州低处偏北气候寒冷,目之所及仍是白雪覆盖下的萧瑟冬景。
天微亮,慕容泓来到城门内侧守卫换防用的班舍内,陶夭此刻正在此处。
今日她盛装打扮过,穿了一身大红襦裙,梳着雍容华美的牡丹髻,描眉画唇不可方物,看得门外负责守卫的侍卫都痴了。
得知今天就能与赢烨相见,她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此刻正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那枚青铜扳指,忽喜忽忧地在那儿期待着。
见慕容泓突然来了,她有些戒备,主要是担心他出尔反尔。
慕容泓今天也穿上了甲胄,三十多斤的重量压在身上,让原本就热度未退的他身上微微冒汗。
不过没关系,自从长安死后,他发觉自己对于痛苦的耐受力又提高了不少,只要还没倒下,他就能坚持下去。
看着眼前这因为期待而小脸微红双眸晶亮的女人,慕容泓心头五味陈杂,忽然问出一句:“赢烨五年未能将你迎回,你为何还是愿意等他?”
“自然是因为他值得。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懂?”陶夭将长安视为自己在大龑宫中最好的朋友,自然仇她所仇,对慕容泓不假辞色。
慕容泓眼神冰冷地看着她,陶夭勇敢地与其对视,并不躲避。
“陛下,赢烨已率大军来到城外。”褚翔进来禀道。
慕容泓转身来到城墙上,举目远眺,果见数里开外来了一支大军,人数之多黑压压地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只蹲在雪地里随时准备跃起扑人的巨兽。
“太尉。”慕容泓唤,“准备好了么?”
一旁钟慕白道:“都准备好了。”
慕容泓不再犹豫,吩咐左右:“传令下去,开城门,释陶夭。”
巨大的黑色城门轧轧开启,仿佛彭城这座庞然巨兽张开的一张大嘴。
太阳还未升起,灰色的城郭间,黑洞洞的城门中缓缓步出一位红衣美人,仿佛旭日东升,瞬间让这方压抑肃穆的天地都显得灵动起来。
陶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泓关了她这么多年,而今居然就这样把她给放了,独自步出城门时,脚步还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