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他听到郎君低弱沙哑的声音:“把衣裳给我。”
长林便将郎君的干净衣袍从洞外递进去。
长林随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边堆叠着湿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着山壁昏迷不醒的苍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来宽松,很有些魏晋风流,如今盖在沈青梧身上,让沈青梧这样强悍的女子,都显出那么几分纤小来。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着,长林心情复杂,又很唏嘘。
他没有忘记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杀,如何要杀他们郎君,又如何要对他们下手。
他没有忘记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会坠下悬崖,掉下水里,害得伤口再次崩裂,低烧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声,让长林回神。
长林感觉到身后洞中有人走出,他回头去搀扶,被张行简摆了摆手。
披着鹤氅的张行简依然是风雅清致的,确实脸色苍白一些,确实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还昏迷着,想来伤势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长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林张口。
张行简温声打断:“我们出去说。”
到了洞外,一片冰凉湿意落在张行简眼睫上。
张行简慢慢抬眼,看着天地间清渺的银白粒子,他讶然,然后笑:“下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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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湿,但看上去这场雪不会如北方那样持久。这么细薄的雪,只是让很少见雪的南方人士惊喜罢了。
长林低着头,听到张行简温声:“是这样。你回绵州一趟,见一见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发生了什么。”
长林应一声。
张行简:“打探清楚后,不必回来了。”
长林吃惊。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润的侧脸。
张行简平平静静:“过几日我会回绵州,到时候与我汇合便是。”
长林有些明白了:“……带沈青梧一起回去吗?”
张行简:“嗯。”
长林沉默。
长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们再在这里耽误下去,就会错过扳倒孔相的机会了。”
张行简:“那些政务,远程飞书,我来处理吧。开始准备翻案,恢复张家名誉吧。而我暂时不回东京了,朝中诸位大臣在,都是栋梁之才,并不是离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须在东京,我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处理政务。”
长林:“距离遥远,政务拖延,恐有时效,不利于郎君。”
张行简温和:“这是我应该操心的问题,你不必替我担心了。”
长林默然。
他们在山中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断断续续,张行简安排他该做些什么。绵州的事安排,东京的事也安排。张行简很明显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张行简似乎已经放弃回东京了。
长林回头,看到雪地上缥缈的被雪覆盖的脚印。
他问:“是因为沈青梧吗?”
张行简不语。
长林忍不住开了口:“郎君,我实在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不该带沈青梧回来……她那么麻烦,还那么固执,不听你的话,不听别人道理,现在还要我去奔波。
“我就没见过她这种人!”
张行简轻声:“长林,你刚到我身边时,我交给你第一次任务的时候,你自作主张,毁了我的全盘计划。我当时可有说什么?”
长林怔然。
长林说:“郎君罚我一月不能吃晚膳。我知道郎君是对我宽容,那么点惩罚根本不算什么。郎君待我好,我自然一心向着郎君。我如今说话,也是为郎君好。”
长林道:“反正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自作主张过。”
张行简说:“二姐教我读书,教我才技,请老师教我学问,教我智谋。我将我所学教给你们,不求你们文韬武略,至少不是白丁,至少不会好心办坏事。
“从我九岁入张家嫡系开始,二姐在我身上倾注精力甚多。从你们开始为我做事,我在你们身上花费精力也不少。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沈青梧吧。”
长林怔忡。
张行简睫毛上沾着雪水,他看着这片雾濛濛的天地:“不教而诛是谓虐。”
长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