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伙计见他来了,忙上前打千儿,笑道:“王爷快里边请,遵您的钧旨把厨子换了,今儿扒糕上足了醋,管酸管凉。杏仁豆腐上的桂花糖汁也是加了蜜现熬,糖丝儿拉两尺不带断的,都给您预备好啦。”
弘韬嗯了声,“新厨子好,来碗菠菜泥汤我试试手艺。”
“得嘞。”伙计笑得一脸谄媚,“这回请的是天津厨子,一品官燕、鱼翅盖帽、桂花鱼骨,都是拿手菜,您不试试?”
弘韬撩袍在罗汉榻上坐下,手里两颗铁蛋子转得飞快,哼笑道:“你懂什么,越是简单,越能考验人能耐。要是连菠菜泥汤都做不好,鱼翅到他手里也给我做成粉条了。”
伙计连应了无数个是,“那您先歇着,小的上外头等恒郡王,他一到立马给您请来。”
那就等着吧,弘韬传了几个常一块儿玩的进来同坐,把他的兰花剁子从嘴到爪分析了一遍。那些人忌讳他是王爷,就是抓只鸡搁在那儿也说好。
能坐到一块儿的必定是带着鸟的,弘韬扫眼一看,佟四带了两只笼,都拿黑布盖着。他抬了抬下巴,“又得了什么狗不拾的玩意儿?没上赶着给我瞧,八成是好东西。”
佟四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有好东西几时忘了您来着?是昨儿庄子上送的两只红子【沼泽山雀】,王爷要喜欢,挑一只算我孝敬您的。”
“这 怎么好意思呢,我早听说红子嗓门儿好,是想要一只,总不得闲上鸟市去……”他说着,伸手去揭盖布。芙蓉笼,细竹枝刷桐油,中间横两根玉石晒杠,处处透着精 细。里头一鸟一笼,一大一小,毛色一细一糙,都没开口,在杠上蹲着。他放下盖布,舔唇道,“我对红子研究不透,你既说送我一只,那就客随主便。”
其 实佟四心里慌着呢,嗜鸟如命的人,割爱比拿刀割肉都疼。怎么办呢,这位是王爷,捧着敬着都来不及,不能为只鸟得罪人家。不过七王爷这人,玩儿鸟没玩儿精, 半瓶醋晃荡,可以糊弄。于是把两个笼子都搬上来,撩起半边黑布看品相,觑眼道:“王爷喜欢,送您没话说的。给您挑个好的,也给我自己挣脸。我和您说啊,红 子分南路和东路,东路音又快又沉,不好。南路呢,慢而脆,养家儿都爱南路的。您瞧这个……”他一指灰白毛那只,“正宗的南路货,邢台红子,叫起来是腔腔棍 儿、腔腔红,别提多水灵了……”
“红子是南路的好,您这是南路的没错儿,但不是邢台红子,是邯郸红子。”
雅间里人谈论着呢,门口突然有人掺合进来,抬眼一看,小个子,小白脸儿。大伙儿愕着,七王爷却笑了,“你小子还懂鸟儿呐?”
定宜进门打了个千儿,“回王爷话,我以前跟着师父住鸟市边上,天天的看人卖鸟儿,不敢说拿得准,断个七八分还是可以的。”
弘韬一瞥佟四,“好啊,你小子敢在爷跟前蒙事儿!”
佟四吓一跳,当然不能承认。打量来人一眼,拱手说:“这位小哥,你凭什么断定我这是邯郸红子呀?”
“瞧个头呀。”定宜笑道,“我妄言了,您听我说得对不对。邯郸红子个头大,毛发灰,邢台红子个头小,毛发白。邯郸红子音少,叫口不水,邢台红子音好,但毛病多,容易脏口……”
她这一通绕口令似的,把人圈得发晕。弘韬一拍桌子说:“得了,甭解释那么多,你瞧这两只哪只好,留下就是了。”
定 宜应个嗻,瞥了眼另一只笼子,鸟儿不起眼,个子比那个小一头,毛色不鲜亮,是个白爪。她冲七王爷呵了呵腰,“依小的拙见,那只也不是邢台红子,是江南红 子。您别瞧它长得不扎眼,可声口好,音色细、婉转、水足,我要是您,我情愿留那只。您要不信,把布揭了让它们叫,两下一对比,高低就出来了。”
七 王爷还真去揭,鸟一见光就亮嗓子了,大的那个虽不赖,但搁在一块儿明显比小个儿逊色不少。小的那只叫得溜脆,让人听了周身舒坦。七王爷乐了,一巴掌拍在沐 小树肩上,把他拍得矮下去半截,“好,好小子,品性不怎么样,会看鸟儿,也算是门手艺。佟四,你小子出了名的奸猾,今儿犯到爷门上来了,我揭你的皮你信不 信?”
“哟,”佟四忙打躬作揖,“我也是叫人糊弄了,说是邢台就是邢台的了。我本想把小个儿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您瞅它那样儿,我要把它举荐给您,您以为我小气……您看您是王爷,鸟儿卖相次了,折您的脸面不是。”
七王爷心情不错,也不计较那么多,连笼子一块儿留下了,“知道你舍不得,爷也不白得你的。我府里有只胡伯劳,雏窝儿,赶明儿叫人给你送去。”
佟四抹了把汗,起身唯唯诺诺谢了恩,和其余几人一块儿退出去了。
这回轮到弘韬看定宜了,他摸摸笼子,再瞅眼前人,“没瞧出来,你还有这能耐。是单会看红子啊,还是旁的鸟都能认?”
定宜说:“认不全,不过画眉、黄鹂这些还算有谱。”
弘韬点了点头,“跟这江南红子似的,三寸丁,能耐却有点儿。我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你一个小刽子手也玩鸟?”
他就呲达吧,反正从认识他起他就没说过什么好话。定宜带着万分实诚的表情说不是,“我知道王爷天天上这儿,瞧准了时候过来伺候的。”
“太 阳打西边出来了?”弘韬端起桌上甜酒酿咪了口,转过眼打量他,“上回说让你上花园当值,你不愿意,今儿干什么来了?我瞧你小子没安好心,还惦记当戈什哈呢 吧!”他靠着螺钿矮桌,曲起食指蹭了蹭鼻梁,“要说你的身板儿,是真不行,可今儿你挑鸟儿露了一手,我身边戈什哈还没谁有你这能耐的。我这人不喜欢一板一 眼当差,上北边去带个鸟把式,叫人看了不成体统。要是有戈什哈兼着鸟把式,那就齐活儿啦。顶侍卫的名头,行养鸟之职……”七王爷居然被自己说动了,拍着大 腿嘿了声,觉得这简直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创新。
定宜一听,歪打正着了?其实光住鸟市边上还是其次,她十来岁的时候跟着奶妈 子的男人粘过鸟儿,就是兜那个大网啊,竖在林子里。鸟一不留神撞上了,命不济的就死了,命大的给逮起来,捯饬捯饬好,送到专收鸟的地方去。收鸟儿人会给鸟 相面,看这个是下品,拧脖子剥皮送进饭馆儿做酒菜;这个是上品,留下装笼配种,等出一窝雏鸟,上鸟市能卖大价钱。她那会儿人小,就挨在边上看人挑鸟,人家 见她长得好,爱逗她玩儿,说小树啊,是这鸟儿俊呐,还是你的鸟儿俊呐?然后教她怎么认雌雄,怎么辨别性大性小1。
人在外面漂泊,见识得多了,积累起来是底气。当时没觉得怎么样,要紧时候派上用场了,真挺好。
“就这么定了。”七王爷指点着她,“会骑马不会?要是连马都不会骑,就不能跟着伺候鸟啦。”
定宜忙说会,“我打小就会骑骡子,后来改骑马,骑得可好了。”
“哟,不错。”王爷一笑,眼里流光溢彩,“你死活不愿意进地窖,敢情就想跟在爷身边呐!早说呀,咱们相熟,也不是不好通融的。”
她嘴角一抽,唱喏道:“以前不是惧怕您吗,您是王爷,我们是升斗小民,离您近点儿就打颤呢,不敢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是这话。”他拿竹签儿逗那红子,一面说,“好好干,亏待不了你。回头俸禄什么的,问那金,让他引荐你进侍卫处。”
千方百计盘算,现在总算成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插秧拜下去,“王爷……谢谢王爷,我一定好好干。可您要把鸟带到北边去,北边天儿冷,怕南方鸟经受不住。”
弘韬咂了咂嘴,“不是有你吗!让他们做俩拳头大的笼子,你揣在怀里渥着,就那么搁在胸前,啊。”他乜他一眼,“把鸟伺候好是你的差事,要不留你干嘛使?”
两个小笼子,一左一右拢在衣裳里……定宜有点脸红,这王爷缺德,三句话不忘使坏。这会儿让他埋汰两句也认了,她还惦记着怎么和师傅交代呢,因请了王爷示下,“我师父不知道我要上您这儿当差,我得回去说一声。交代完了我上王府找那管事的,您看成不成?”
七王爷刁难起来不好对付,好说话起来也不疙瘩。他摆了摆手,“这是该当,前头屁股擦干净了服侍新主子,别给爷牵五跘六的,我可不是十二爷啊。”
她应了个嗻,“那主子,奴才这就告退了。”
王爷小眯缝眼儿飞过来,笑道:“你小子够机灵的,改口改得倒挺快。得了,滚吧!”
定宜又打个千儿,却行退出了雅间。
☆、第20章
到外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捂着嘴狠狠哭了一顿。好事儿啊,快见着哥哥了,可又觉得那么远,那么不易。
她今年十七,隐姓埋 名了十二年。起先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后来跟了师父,虽然跑法场、捧鬼头刀,日子却比以前安逸。往后呢,应该会越过越好吧!安定下来,有个正当的身份才能堂 皇为人。她的际遇是一截一截的,到了一个时段就得和之前的人事道别,换个新环境,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谦卑的周旋,没完没了。
她仰起头,太阳被屋顶挡住了,天是瓦蓝的。眼泪浸泡过的脸,风里吹了有些干涩,她卷着袖子蹭了蹭,深深吐纳两口。沿街走,路过酒肆打了一斤二锅头,再切盘儿牛肉,来碟子兰花豆,包起来带回大院去。恰好今天夏至上门头沟看他爹妈了,她和师父俩能单独说说体己话。
师父是明白人,她到他身边六年,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在要走,三言两语的,人家觉得你翅膀硬了,收不住了,伤了他的心。可要说得太明白,她也有忌讳,兜底儿掏出来,不知道人家什么想头,万一有个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琢磨了好些天的问题解决了,该当高兴,但是松快不起来。她怏怏进了门,街坊打招呼,随口一应就打发了。在屋里呆坐了会儿,把酒菜都归置起来,拿竹篾的罩笠扣好。时候还早,她闲不住,收拾屋子吧,这儿擦那儿擦的,连那只熏得漆黑的锡茶吊都擦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