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月子了,那就休养吧,见天儿的炖鸡炖蹄髈。那天夏至拎了只鸭来,说是从合鸡鸭的小贩那儿换的,挑了笼子里最肥的一只,问是想蒸啊,还是想酱。
海兰抱着哥儿出来,站在檐下说:“月子里吃鸭子,老了脑袋跟鸭子似的乱颤。”
夏至摸了摸鼻子,“还有这说法儿呢,那就让奶妈子吃吧!”上前来扒拉襁褓,“让我瞧瞧哥儿好不好。”
孩 子刚吃了奶,闭着眼睛偎在海兰怀里睡呢。白生生的小脸儿,嫣红的嘴唇,嫩得跟块豆腐似的。夏至啧啧两声,“这不是年年有余里那个抱鱼的胖娃娃嘛,小树歪瓜 裂枣的,生出这么好的孩子来……海兰,你说他该叫我什么呀?是不是该叫我舅舅?”他压着嗓子在边上喊,“别睡啦,成天睡不腻味吗?叫我一声儿,叫舅舅。”
海兰笑了笑,“孩子就得睡,睡了长脑子。”说着转过身,进屋升摇车去了。
该起名字了,以前想的几个拿出来看,觉得都不好。师父说:“不着急,先取小名儿。过两天我还上妙峰山走会呢,到时候请庙里主持费费心。那主持有学问,他给舍了名字,孩子将来磨难少,好养活。”
取乳名不讲究,什么猫儿狗儿的很随意。像定宜叫小枣,汝俭的难听点儿,叫疙瘩,现在想起来还惹人发笑。大家合计了好久,最后定宜说就叫弦儿吧,“常给我提醒,给我紧紧弦儿。”
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孩子是希望,也是麻烦,整天吃了拉了,忙得你没空心烦。
海兰特别羡慕她,说:“有个孩子多好啊,老辈儿里完了,他还能接着替你活。咱们弦儿长得又好,不愧是帝王家的根苗,真招人喜欢。”
定宜就把孩子往她怀里送,“这也是你的孩子,咱们俩一块儿带着他,他以后管你叫干妈。”再瞧瞧她脸色,试探道,“你和三哥这一段,过去就过去了。毕竟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你将来还是得有个依靠。”
海兰举起弦儿笑道:“我有依靠呀,我有干儿子,我的弦儿给我养老。”
她就是敷衍吧,就是不爱想那些。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一门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定宜哀声叹口气,转头看,夏至靠着抱柱,正盘弄他的腰牌呢。
眼看又要过年了,今天进腊月,孩子的满月酒不能办,自己家里人偷摸着聚在一起吃顿饭。师父还没来,都等着他,过了会儿前院人进来传话,躬了躬腰说:“主子,七王爷又来了。”
怎么说又来呢,因为之前几回她都没见,大着肚子见了就穿帮了。
门房说:“这回有言在先,您一定得见,有急事要和您说。”
定宜听了站起来,出花厅上前边去了。
七爷戴着万福万寿暖帽,帽顶上坠个大红的穗子,一低头,回龙须在耳朵边上晃荡。看见她来嘿了声,“你藏得够深的,这有小一年没见了,怎么胖了呀,脸儿圆了。”
她两手抄在皮袄底下,笑着一蹲福,“七爷来了?瞧您气色真好,您大婚我没去,您别怪我。快上里头坐吧,天儿冷呢。”
七爷道好,一摇三晃进了堂屋。
左右看看,摸着下巴说:“我头几回来都吃了闭门羹,也没进院子瞧。房子有年头了,住得还好啊?”
定宜给他敬茶,笑道:“都好,自己家的老宅子,住着就是舒心。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七爷说:“也没什么,我闲着没事儿,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那个……你和老十二,这就是……断了?”
她把果子往前推了推,“您吃橘子?”
“我不吃。”
他想张嘴,定宜抢先道:“您近来好不好?我听说福晋贤惠,把家整顿得井井有条,七王府可比以前规矩多了。”
七 爷脸上表情似哭似笑,“我那福晋……那个骁勇……别提了。”他摆了摆手,撑住脑袋一叹,“你没见那金啊,那小子最近都蔫儿啦。小满福晋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收 拾他,说主子不端是底下奴才调唆的,把那金整得死去活来,听见福晋咳嗽一声,吓得都尿裤子。你说吧,我们王府,什么时候任人宰割过?这回好,来了位太岁, 谁也不敢惹。”
定宜只管咧嘴笑,笑得还很开怀,他看着更糟心了。
他是没好意思说,小满福晋大婚那天没让 他在洞房过夜,不让他沾身啊,这算娶的哪门子媳妇儿呀。德太妃要验红,人家让他过去了,拉过胳膊来,他还一阵高兴呢,以为有戏。谁知转眼人家手上多了把匕 首,呲拉一下给他割出一道血口子来,对着那绫子就放血,把他给疼的!他说你怎么不割自己呀?人家撇了撇嘴,你不愿意?不怕你额涅以为你身子闹亏空?嘿,这 日子没法过了。
反正没办法,先这么将就着吧。他现在有了约束,小满福晋像个紧箍咒扣在他脑门子上,他连半点也不敢乱来。媳妇儿还 没弄上炕呢,先怕起来了。福晋说你得上朝,你得去上书房行走,得进衙门供职,他都听她的。这还不满意呢,三天两头的训他,跟训孙子似的。不许他上别的院儿 里去,几个侧福晋庶福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怕招杀身之祸。
他臊眉耷眼看看她,“树儿啊,我现如今进军机处了,和老十三混得很近。昨儿上他府里喝酒,席间说起了喀尔喀的局势。”
定宜一凛,往前挪了挪身子,“怎么说?”
七 爷摇摇头,“情况不大好,刚进喀尔喀时大军所向披靡,那些鞑子根本不是对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阿达察格。大约是有些轻敌了,被车臣汗部连夜突袭, 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六万人呐,损失了近四成兵力,后来又被追击,两处粮草大营也都焚毁了,不得不退到德伦暂作休整。皇上对这次是想一举拿下喀尔喀的,没想 到遭此大辱,朝中更有人借机污蔑老十二,说他和蒙古人沆瀣一气,要反朝廷……这种话,原该把妖言惑众的人从重惩处,结果皇上并没有,这说明什么?老十三也 是酒后失言,说皇上对弘策未必不起疑。可是我知道,乌里雅苏台驻军副统领和弘赞的兄弟是莫逆之交,里头使些手脚,小菜一碟。”
“那怎么办?”定宜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脑子也懵了,抓着七爷手腕问,“您既然知情,有没有回禀皇上?”
七爷点头不迭,“我说了,可皇上说无凭无据,三言两语指认驻军统领谋私,把我臭骂一顿,轰出养心殿了。这当口,越是给弘策开脱越是惹皇上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呀。”
她急得心口都痛了,捶着桌子道:“三言两语?他不也是三言两语认定十二爷和蒙古人勾结吗!那十三爷怎么说?”
七爷咽了口唾沫,“我今儿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老十三受命督军,这两天就要北上。他随身携带皇上的手谕,还有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她愣着两眼看他,迟迟摇了摇头。
七爷深吸口气,压着嗓子道:“金屑。你曾在顺天府供过职,金屑的用处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跌坐回圈椅里,只觉三魂七魄都从头顶杳杳飞了出去,隔了很久方回过一口气来,“是,我知道。”
☆、第89章
金屑干什么用?古来君王赐死重臣或后妃,用的就是金屑酒。往酒里添鸩毒,再加上适量金屑,可以麻痹全身,死得不那么痛苦。定宜百思不得其解,就因 为弘策是喀尔喀贵妃的儿子,所以他一定会勾结蒙古人?他身上是流着喀尔喀的血,可他们却忘了,另一半和他们一样,也来自大英的开国皇帝。
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没错。官做到一定的份上,皇帝就开始着手整治你,不管你曾为朝廷出过多少力,容不得你就是容不得你。
送走了七爷,她失魂落魄回到花厅,一个人呆呆坐着,也不同别人说话。海兰心里纳罕,低声问她怎么了。她凝眉说:“我要去喀尔喀,明早就动身。”
夏至吃了一惊,“你去喀尔喀?路远迢迢的,那儿都是鞑子,见一个中原人杀一个,你疯了吗?”
如今不由得她考虑那么多,如果有幸死在他身边,见他一面也好。如果注定今生没福气,陈尸在戈壁滩上,算还了她先前的种种罪业。
“是不是十二爷出了什么事?”海兰问她,弦儿在襁褓里挣了挣,嘤咽哭起来。
定宜看了孩子一眼,“十二爷……作战失利,朝廷有人诬陷他串通外敌,皇上命十三爷监军,查证属实就要……赐死他。”
海兰啊了一声,喃喃说:“这世道,真是叫人没法活了。两军正交战,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你还有弦儿,万一有个好歹,孩子怎么办?”
她也舍不得,拼尽全力才生下来的,真是心尖子眼珠子。可是怎么办?他阿玛在外头有危险,她没用归没用,还有条命呢。就是自己死,也一定要救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