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悚然一惊,忙把她的话复述一遍,果见许祖光表情僵硬,万秀儿目中的戾气更重,杀意却凝滞了。
“淡儿,我们进去聊吧。”许祖光缓和了语气。
万秀儿则留在厅堂,笑容和蔼地与两个孩子说话。她长得清丽无双,穿得又贵气十足,单看外表,不知比妇人光鲜多少倍。十四五岁的孩子眼皮子浅,心思也单纯,想着万秀儿是大官的女儿,态度便十分乖顺,问什么都说,竟丝毫也不隐瞒。
但是很可惜,妇人藏婚书和嘉奖令都是背着两个孩子的,万秀儿并未问出什么。
屋内,许祖光抱住妇人,开始述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他当年能高中状元,又被万御史榜下捉婿,自然有几分口才,只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妇人的仇恨,将她感动地泪流满面,又许诺了很多好处,只说恨不能与她白头偕老,却没有办法与位高权重的老丈人抗衡。
“……所以,如今我只能委屈你当个妾室,是我对不住你和孩子,但我的难处,你们应该能体谅。求学不易,为官更不易,这些年,我全靠对你和孩子的思念才撑了下来,我会护着你们的。”许祖光慨然长叹。
妇人又被他说迷糊了,连连点头答应,并表示当个妾室没什么,只要他们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就行了。
许祖光又说了一些安抚的话,给足了甜头,这才带着万秀儿走了,并约定翌日早上来接三人归家,让他们别落了东西。
是夜,妇人彷徨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了,拿出一个未绣完的荷包,对着烛火继续绣,兰草青竹的图案最适合许祖光佩戴。
看见她憧憬的笑容,林淡忍了又忍,还是戳破了她的美梦:“你许是不知,一旦为妾,你将来的日子只会比死更痛苦。妾通奴,可买卖,落到正妻的手里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你死得悄无声息,你的一双儿女原是嫡子嫡女,如今变成了庶子庶女,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他们不能管你叫娘,只能叫姨娘,万秀儿才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必须敬着,每日给她磕头请安,日后万秀儿生了孩子,他们还得给这个孩子行礼,处处受他辖制。许祖光的财产不会留给他们,只能留给万秀儿的嫡子,去了外面,他们会低人一等,被人看不起。”
“即便你的儿子走上仕途,也会因为出身而备受诟病,你女儿的婚事你做不了主,只能听凭万秀儿摆布,万秀儿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不得反抗。倘若万秀儿心思歹毒,随便找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把你的女儿嫁了,你一个地位卑下的妾是没有办法可想的。你且观她今日言行便该知道,她绝非良善之辈,你自贬为妾,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往火坑里跳,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妇人听得脸色发白,却还是一直摇头,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林淡停顿片刻,又道:“这些年我教你通读史书,你理当知道,庶子又称庶孽,孽通罪,也就是说,庶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带着原罪的,不容于嫡系。按照当朝律法,在官宦人家,即便是嫡系全都死绝,家里的爵位和财产也轮不到庶支继承,族老宁愿在五服当中挑一个孩童过继,也不会为了庶支而改动族谱。《魏志·公孙瓒传》,《典略》一篇中记载,瓒表绍罪状,其中一条就是斥他母亲为婢使,实微贱,不可以为人后……损辱袁宗,绍罪九也。你看,就连袁绍那样的大人物,身为庶子也被视为其中一条罪状,你的儿子又算什么?你若是认了这个妾室的身份,你和两个孩子都将万劫不复。”
林淡说到这里便再不开腔了,妇人却开始瑟瑟发抖,只感觉自己再一次被许祖光蒙骗了。若是没有这缕残魂,她和两个孩子一定会欢欢喜喜地踏进许家,然后在某个悲惨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刻猛然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地狱!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万秀儿的爹是从二品的大官,就连许祖光都斗不过他,我又能如何?神仙,求你教教我和两个孩子!”妇人凄惶无助地哭起来。
第448章 逆转人生4
林淡早已厌烦了妇人的愚昧、偏执和软弱, 然而她们相识一场,颇为有缘,又用着同一个姓名,她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两个孩子往火坑里跳?
“哭是无济于事的, 你且把眼泪收起来。”林淡叹息道。
妇人连忙用袖子胡乱地擦眼泪,调试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呼吸恢复平顺,头脑也比先前冷静许多。如此,她便更加深刻地意识到, 她刚才竟差点被许祖光坑进万丈深渊, 从而粉身碎骨!潭州受灾那样大的事, 他身为京官, 能不知道吗?知道了却从未想过回去看一眼, 他的心是有多狠?倘若他只是舍了她和一双儿女倒也罢了, 但是潭州还有他的爹娘啊!他难道连爹娘都不要了吗?
是了, 他何曾要过什么爹娘!除了向爹娘索取银子,他还干过什么人事?他连进献药方的林娘子都知道, 却不知道林娘子就是自己,可见家乡的事, 他竟丝毫没有探听的兴趣,怕是避之唯恐不及吧?为了攀附权贵,他已经做好了把过去全部割舍的准备,甚至还打算杀人灭口, 他好狠的心!
都说虎毒不食子, 他竟比老虎还毒!
妇人越想越恨, 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淡见她情绪上来了,这才吩咐道:“你应该明白,为了你的两个孩子,如今的你只能强硬起来,去为自己、为他们争取应得的利益。从二品的天官,听上去似乎很显赫,但你也无需惧怕,只要找准了门路,照样能博一个前程。明日那许祖光来了,你且这样做……”
林淡反复教导妇人,不知不觉一夜就过去了,清晨,天刚微亮,许祖光和万秀儿就亲自带着一群家丁来接人,却遭到了妇人的拒绝。
欢欢喜喜等着归家享福的两个孩子懵了,一左一右走上前,轻轻拉扯娘亲的衣袖,意思是让她别闹了,快点跟爹爹和好吧。
看见孩子门满带渴盼的双眼,妇人心中一片酸涩。哪里是她想闹,是情势所逼,不闹不行啊!她定了定神,摇头道:“昨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不能轻易跟你回去。这十几年来,你许下的诸多承诺,竟没有一个兑现过,我却是信不过你了,倒不如咱们白纸黑字立个契,把各自的利益归拢归拢,否则我心不定。”
“怎么个归拢法?”许祖光耐着性子追问。
“倘若我交出婚书,自认为妾,你便把孩子们应得的财产都交出来,微白的田地、银两、铺面,还有玉玲的嫁妆,一样都不能少!”妇人虽极力掩饰,目中却还是划过一抹贪婪。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一个乡下来的老女人,也就只有这点见识了!原本还严阵以待的万秀儿忍不住露出轻蔑的神色,然后冲许祖光使了个眼色,让他暂且顺着他们。只要能把人哄骗回去,关上家门,谁管你是死是活?过个几日便说他们重病,送去庄子将养,几年后再把他们陆续暴毙的消息透出去,这件事也就了了。不过处理一个妾室和庶子庶女而已,就是这样简单!
许祖光心领神会,当即便颔首道:“可以,我这便为你立个契。”
妇人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纸笔铺在桌上,让许祖光写下契约,并索要了一千两银子,两个铺面,两百亩良田,外加一份女儿的嫁妆,又让许祖光签了名,摁了手印。拿起契书反复查看良久,她许是觉得不够保险,又让万秀儿在下面添了两行字,说是绝对不会苛待庶子庶女,将来定然为庶女找一个好夫婿,最后也让对方签了名,画了押。
“这下你可满意了?”许祖光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姐姐,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和两个孩子这便随我一块儿回去吧,我定会好好照顾你们,把你们这些年吃过的苦都补偿回来。”万秀儿笑得极为真诚,又状似亲昵地捏了捏许微白和许玉玲的脸颊。她如今才二十三四岁,年轻美丽、出身高贵,只要成心讨人喜欢,很快就能把人拿下。
这不,才两个照面,孩子们对她就从警惕变成了喜欢。
妇人看着眼酸,便阴阳怪气地道:“你们什么时候把银子和地契送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回去。总之不见到东西,我是不会成全你们的。我和孩子苦了这么些年,不能白白便宜了你们。”
她越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许祖光和万秀儿就越是看轻她,自然不会想到她还有别的心思,便只能先行折返。
两个孩子眼巴巴地送走了那辆低调的马车,忍不住埋怨道:“娘,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回去?爹爹和夫人对我们多好呀?我们不要什么银子铺面,我们只想一家人在一起。”
妇人有苦难言,只能红着眼眶敷衍了几句。
林淡叹息道:“你把这两个孩子教坏了。你平日总在他们面前念叨当官的爹,竟叫他们在权势面前没了一点骨气,日后当改!”
“欸,我一定让他们改。”妇人在心中苦笑,当天下午便在林淡的教导下写了一张状子,藏入怀中,又按照她给的方子制作了几根迷魂香,把满院的仆役弄晕,然后带上两块牌位,租借了一辆牛车来到京城,直接敲响了位于阙门的登闻鼓。
“孩子们怎么办?”放下鼓槌后,妇人已是满头冷汗。
“放心罢,事情一旦闹大,许祖光非但不敢苛待他们,还会小心翼翼地供着他们。”林淡语气平静。
登闻鼓一响,立刻便有官差把妇人带入衙门开审,听说她要状告自家相公,二话不说就发下一根刑签,要打她一百大板。在这个父权大过天的时代,子告父、妻告夫,都是要先行刑的,若是能挺过一百个板子,才有资格递上状纸。
妇人吓得浑身打颤,连连在心里说道:“神仙,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怎么挨打的反倒是我呢?”
林淡平静道:“说了你还敢来吗?莫怕,且把你的嘉奖令拿出来,这张纸足以抵得过几百几千个板子。”
妇人手忙脚乱地取出嘉奖令,摊开在官差面前,这些人见上面有皇帝的签名和私印,果真不敢用刑,还把此事报了上去。刑部的人一查,好家伙,这林娘子在潭州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在她手里活命的百姓没有几百万也有几十万,是皇帝交口称赞的女中英豪,于国有功,必要厚待。如今她竟被夫婿贬妻为妾,这不是在打皇上的脸吗?
她夫婿只是个六品小官,处理起来并不麻烦,麻烦的是这人的现任妻子竟是万御史的庶女,这里面的门道就多了。倘若真让这妇人告成了,万御史的官声还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