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八岁登基,一晃五载,等过了年皇帝也都十三了。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在皇家,已经是一个敏感的年龄了。
慈宁宫地龙烧的很热,宫殿中熏香浮动,温暖如春,按理是很舒适的环境,可是满室之中,竟然只有皇帝和顾徽彦两人说话。
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喘地低头候着,就连钱太后都收敛了方才的絮叨,只是端着笑容坐在一边,时不时点头应和一二,但是却没法真的插入这场谈话。林未晞只管坐在顾徽彦身边当挂件,脸上笑容始终明艳,但是心里却有些走神。
今年已经是元嘉五年十一月了,皇帝也已经十二周岁。如果她还是前世的世子妃,当然也会觉得如今朝堂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可是林未晞看过那本天书,她知道后面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
张首辅自执政以来,在外大刀阔斧改革,朝政大小事一把抓,在内还担任着皇帝的老师,负责教导皇上仁义礼信。一个臣子做到这个地步,可谓是文人之至,旷古烁今。但是林未晞却从天书中得知,张孝濂生时位极人臣,可是在死后,竟也难免历代托孤大臣不得善终的下场,连尸骨都不得安生。后面甚至还兴起讨伐张孝濂的风潮,但凡张首辅推行的政策全部要否决,但凡是反对过张首辅的臣子,后续全部以忠烈有节之士起用,即便那个臣子其实只是个愤世嫉俗的草包。
仅是天书中只言片语,林未晞已经从中窥到那时的惊险轰烈。林未晞没有涉足过朝政,她并不清楚大名鼎鼎的张首辅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张孝濂在位期间国库税收翻了数番是真的,朝廷法令严明是真的,然而张家大肆受贿是真的,张孝濂借机排除异己、安插亲信也是真的。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轮不到林未晞来评价,她关心的,其实只是燕王府而已。
曾经她是世子妃,现在她成了燕王妃,她势必要和燕王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先帝留下三位辅政大臣就是为了彼此牵制,燕王是宗亲,手握重军,威慑四海;冯公公是太监,看顾皇帝,牵制内阁;穆宗临终前提拔张孝濂的初衷,想必是看中了张孝濂出众的理政能力,想用他来防备燕王。燕王自己便姓顾,侄儿年幼,钱太后又不是个智商高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恐怕龙椅就要换人坐了。
可是没想到,事情反而朝另一个极端的方向发展而去。燕王依旧规规矩矩,曾经最信任的张孝濂反而一家独大。本朝无宰相,所有的折子都要皇帝亲自批复,事实上除了开国皇帝,没一个皇帝能吃得消此等体力活。故而本朝设立了内阁,代替皇帝票拟,后来害怕内阁独大,后面的皇帝又设了司礼监。内阁送上来的票拟,也就是初步处理方案,总得司礼监批了红才能生效。如今的司礼监大太监,是冯公公。
冯公公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还被皇帝亲昵地称作“冯大保”,无异于奶爸。冯公公也不知道怎么和张首辅看对了眼,本来应该相互角力的两个人,竟然彼此和谐的很,但凡是张首辅递上来的折子,冯公公看都不看,直接就批红应允了。这样一来,张首辅一手遮天,总揽朝政,也就不奇怪了。
三足鼎立中另两足其乐融融,燕王这另一端就至关重要了。燕王留京之后和张首辅关系还算融洽,至少表面上看来两人相互尊重,乃君子之交。曾经林未晞也觉得顾徽彦和张首辅之间交情应当还不错,可是大婚当日顾徽彦从酒宴上回来,眉间隐隐的焦灼却展露出,这三位辅政大臣之间的真实关系或许并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样平静。
燕王都觉得棘手的事,林未晞不觉得自己能说出什么高见来。她只是有些担心,如果天书上说的是真的,等日后大肆清算张孝濂时,和张首辅关系尚好的燕王府会怎么样?下一任首辅申时行当政后又是什么样的情形?甚至揣测得更恶意一些,皇帝,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正坐着和燕王说话,他眉目俊秀,看着和善又无害。可是林未晞却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寒意。
林未晞此刻终于意识到,那本天书虽然玄微,但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那本书更像是站在高然角度上,将一切美化后的私人起居注。朝堂之波谲云诡,党争内斗之凶险,岂是一本书能概括的。
或许,她也没必要那样把书里的内容当回事。
顾徽彦陪着皇帝到后宫来给太后请安,实际上是满足皇帝想看一看林未晞的好奇心。那毕竟是皇帝,顾徽彦不好说什么,等人见到了,顾徽彦见时间差不多,就立刻起身,带着林未晞离开。
见顾徽彦告辞,皇帝颇有些不舍得站起身,说道:“燕王叔,你难得进宫,怎么不多坐一会?我还想让王叔指点我马术呢。”
“今日主要是陪着家妻来向太后谢恩,如今时候不早,我等不好在内宫久待。若是皇上想练习骑射,不妨明日我再进宫,陪皇上练个尽兴。”
皇帝听了后无奈地叹口气:“燕王叔说的是。只是明日朕要去文华阁听经筵,恐怕没时间去校场了。”
顾徽彦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转而又笑道:“张首辅对陛下尽心尽责,恪守师之职,这是国之幸事。”
林未晞没有错过皇帝对燕王自称“我”,也没有错过燕王只说张首辅对皇帝管教甚严是“国之幸事”,却不发表私人意见。张首辅担着皇帝老师之名,他也一心想为齐王朝培养出一个仁者明君来,故而对皇帝的管教十分繁琐严苛,甚至连皇帝看什么书练什么字,下朝之后做什么,也管之甚严。站在大人的角度上,张首辅这是为了皇帝好,可是站在十二三的少年角度上,恐怕就很讨嫌了。
皇帝依依不舍地送燕王出去,他又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说道:“王叔新婚燕尔,朕身为晚辈却没能到场庆贺,实在是不该。朕没什么见面礼,唯有一双玉璧送给燕王婶,望王婶和王叔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林未晞冷不防被点名,她还从没和皇帝说过话,如此一来险些站不住:“万岁,臣妇何德何能……”
皇帝对着林未晞和气地笑了笑,少年皮肤白皙,这样一笑俊秀又干净:“王婶不必如此,朕素来敬重燕王叔,这是朕给你们二位的新婚贺礼,婶婶收下就是。”
林未晞看向顾徽彦,顾徽彦轻轻点头,林未晞于是说:“谢陛下,陛下万岁。”
林未晞和顾徽彦站在前面与皇帝寒暄,高然和顾呈曜只能恭立在后面看着。高然一句话都不能说,她看着这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就想到,顾呈曜只是世子,别人说起他,总会称他为燕王的儿子。高然曾经以这个身份而深深自傲,可是现在,她却有些滋味难辨。
就因为是燕王之子,所以高然只能站在身后,看着林未晞接受出面寒暄,和各种大人物谈笑风生。这并不是因为林未晞有多么灵巧,或者高然有多么笨拙,林未晞能这样,不过因为她是燕王妃,燕王新娶的妻子罢了。
高然站在一臂之隔的地方,看着林未晞笑着谢恩,然后让人收起帝王亲赐的玉器。她和顾呈曜站在这里,明明距离不过咫尺,却仿佛隔了不可逾越的深沟。
这道沟,是权势,是地位,是辈分,也是燕王赫赫的战功,皇帝都不得不依仗的十万兵权。高然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这个世子妃所承担的荣耀,并不是因为顾呈曜,而是因为燕王。
从宫里出来,林未晞和高然各自上了马车,一路上俱都静默。林未晞在思索天书,而高然盯着衣袖上世子妃品级的纹饰,微微出神。
高然因为这件事,直到晚上吃饭时还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晚上王府在一处吃饭,高然一直站在林未晞身后候着,丫鬟奉了新茶上来,高然挽起袖子,给林未晞倒茶。
林未晞亲眼看着曾经的好妹妹给她端茶送水,她默默欣赏了半响,等高然把茶捧到她跟前时,林未晞说:“我还不渴,不想喝茶。先放着吧。”
高然手指紧了紧,凝芙等丫鬟也露出不忿之色。林未晞当然看出来了,她笑容不变,漫不经心地说:“世子妃手刚刚好,从前手好好的时候端茶都端不稳,现在手受伤,恐怕更使不上力了。先放着吧,这茶新烧好,我可不比世子妃,经不起烫。”
林未晞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挑事,顾呈曜刚进门就听到这一句,他眉梢抽了抽,下意识地朝身前的顾徽彦看去。
第42章 示威
顾徽彦养气功夫极好, 依然平静如昔, 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厅堂中的人看到燕王和世子来了, 连忙请安,林未晞听到声音也站起来, 行礼道:“王爷。”
顾徽彦很自然地扶住林未晞,林未晞的万福礼施了一半, 只能随着顾徽彦的力道站起来。屋里其他人看到都有些惊讶,高然盯着燕王扶在林未晞胳膊上的手掌,不敢相信燕王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林未晞她何德何能?
顾呈曜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收回视线, 敛目给林未晞问好:“母亲。”
林未晞也没想到顾徽彦会当着众人面扶她起来。妻者齐也, 负责传承子嗣,主持中馈, 丈夫要做的是尊敬,而不是亲昵。往常许多年林未晞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她从没奢望过会有男子这样用心地对待她。林未晞脑子没法反应,她有些懵地被顾徽彦牵到座位上, 和顾徽彦并肩而坐。
顾呈曜也随即落座。阖府一共四个主子, 高然的位置一下子尴尬了, 在场只有她不能坐,媳妇伺候婆婆用膳天经地义, 断不能在婆婆未发话前大咧咧地坐下。
可巧, 高然还是在场唯一的伤员。菜肴端上饭桌后,高然执起筷子,作势要给林未晞布菜。林未晞扫了她的手一眼, 道:“世子妃尽孝不急于一时,你的手还有伤,还是坐吧,免得像我苛待你一样。到时候又是我这个继婆婆的错。”
林未晞的话意有所指,顾呈曜听不下去,只能站起身,道:“昨日对母亲不敬是儿臣的错,请母亲原谅。”
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真好,能理直气壮地让别人原谅。林未晞轻笑了下,说:“不敢当。世子可是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我不过一介继室,如何敢对世子指手画脚。”
这话一出许多人脸色都变了。他们是这样想不假,可是一旦说出口,这其中的意味就太重了。即使他们隐隐看不上,但是林未晞都是燕王妃,世子的母亲。顾呈曜皱眉,说道:“儿臣并没有这样想过。母亲何来此等想法?”
“你没有这种想法,却保不齐下面的人这样想。”林未晞眼睛毫不留情地朝卜妈妈身上扫过,冰冷而飞快。在场其他人未必能捕捉到,可是卜妈妈这个当事人却一定有感觉。林未晞敲打后,漫不经心道:“世子,世子妃,坐吧。”
林未晞的视线虽然快,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是聪明人,如何会疏忽这些细节。顾呈曜察觉到林未晞的视线落点是他身后的卜妈妈,他心中尴尬之余还感到疑惑,莫非,卜妈妈真的和林未晞说了什么?卜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啊?
顾呈曜继续站着,不肯落座,高然也站到顾呈曜身边,颦眉道:“母亲,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儿媳若是伺候的不好,母亲尽可打骂,但是迁怒世子却是毫无因由的。”
高然实在惹人烦,这样一卖可怜,仿佛又是林未晞无理取闹,而且还要顺道踩林未晞而维护顾呈曜,给众人展示她的忠贞,。林未晞心里厌烦,口气也说不上好:“就事论事罢了,我和他并无关联,何来迁怒?我知道世子妃和世子感情深厚,但是世子妃维护世子之前,好歹听听别人说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