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自己压制不住那股火,他怕这火伤人,烧了他的道,动摇他的使命,害己害人。
元景烁低声:“很明显?”
“不明显。”荣翰笑:“只是有心之人能看得明白。”
元景烁无言。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心事还挺重。”
荣翰把腿一伸:“怎么样,要不要和哥唠一唠。”
“我们明天可就走了,到时候天南海北,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再想唠嗑可就没机会了。”
荣翰笑嘻嘻:“小元弟弟,机不可失啊。”
元景烁沉默了一下:“我…有些迷茫。”
“我原来不是这样。”
“我原来不会在意儿女情长,我不会渴望一个人,不会为她急躁、不会因为她呆呆看不懂我心意的样子而闷气、总忍不住想对她发脾气、不会嘴上不说其实心底暗暗盼着她永远留在身边,不会嫉妒她的好被别的男人看见,不会想把她藏起来…让她只有我、只陪着我。”
“我觉得我像一只被缠进蛛网里的萤虫,无知无觉被缠紧,在我意识到时,我已经被缠得很紧,我应该挣扎,可我…并不舍得。”
有时候,甚至有时候,元景烁有些恨他发现得太早,如果当他发现时已经被彻底缠住,已经被彻彻底底地侵占,那他就不必再思考、再挣扎,不必徘徊,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沉陷进去。”
“你是在抗拒。”荣翰静静听完,下了结论:“为什么?你觉得她会耽误你?”
元景烁:“我有使命。”
荣翰:“什么使命?”
“我不知道。”
元景烁低低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条路会走向哪里、会是什么结果,我不敢懈怠…我不怕她耽误我,我只怕我会害了她、我会害很多人。”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五年前的元景烁无畏无惧,今天前的元景烁尚可装作一切不知。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骗不了自己了。
荣翰望着他,忽然大笑起来。
满屋子倒着醉鬼,酒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荣翰摇摇晃晃站起来,背对着走到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繁华盛景,举起酒壶仰头灌进嘴里。
“我幼时父母被害,满家百余口人只活了我一个,我发誓必报此仇,将复仇视为我此生唯一的使命。”
“我一直在查,我一直在找我的仇人,我的命不是我的,我不敢娶我心爱的姑娘,所以我只能强笑着对她说,我会像哥哥一样送她出嫁,我会看着她嫁给一个好夫君…直到最后我发现,就是她的父母、收养我疼爱我长大的义父义母,和她的好夫君、我曾经视为生死之交的异姓兄长,当年联手合谋害死了我的父母。”
“她自刎了,在我面前。”
“我以为我报了仇会很快活,我终于能坦然跪在爹娘牌位前交代,但我没有,我心里很空…我总会回想起往事,想起小时候和她一起上学堂,面对面打坐引气,我只想苦练功法报仇,可她贪吃贪玩,她爱吃面饼,就端着义母送来的牛肉小面饼坐我旁边,一边自己坑哧吭哧吃,吃得满嘴油光,一边在我中途休息的时候,手忙脚乱拿着筷子一本正经地要喂我。”
荣翰忽然笑:“想得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有时候我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我没有发现真相,如果我没有那么不顾一切地只想报仇,如果我没有因为犹豫因为懦弱而把她推给别人,如果我娶了她,如果我们已经成婚、已经有了孩子,如果…是不是,就会是另一种结局?”
元景烁望着他,荣翰笑:“听着很不孝,为了儿女情长、贪图现在的温情与幸福,甚至想背叛家仇与父母,很没有良心,对不对?”
“但这确实是我曾想过的。”
荣翰说:“小子,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人就是有欲望!贪恋爱、贪恋幸福,逃避痛苦和绝望,那是本能,那不可耻,人就是得接受这样偶尔卑劣的、有着私欲和缺点的自己。”
元景烁一震。
“我以为我放弃她,割舍感情,就能心无旁骛,就能对我们都好,但真是这样吗?”
荣翰说:“我不知道,但我已经没有后悔的资格。”
“可是你还有。”
荣翰转向元景烁,望着他,说:“你还可以去主动追求心仪的姑娘,你们没有家恨、没有各自婚嫁、没有被迫分开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手中流走,将来像我一样后悔?”
元景烁浑身大震。
荣翰的话像是重钟在他心口重响,将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屏障击碎。
那簇火前所未有地熊熊燃烧起来,他再也压不住它。
他也不想再压。
元景烁突然坐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抿着嘴唇,对荣翰用力一点头,拿着灵玉盒往外走。
荣翰叫住他。
“淬心塔里,我破了第七重心魔,可我知道,她在我心里,我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荣翰对他举杯,大笑:“以后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元景烁,你小子比我强,你别像我,你得过得比我好。”
元景烁深深望着他,郑重说一声“好”,转身大步离开。
荣翰站在窗边,望着少年骑上马,如同一团年轻炙热的火,逆着街上晚归来往的人潮疾驰远去。
他是去回家,他还有家。
“荣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