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薇累极似地坐下来,娓娓道:“我做了个梦,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叫阿隐,是苗寨首领的女儿,我还有个孪生姐姐叫青灵。可我们不是一块儿长大的,或者说……我是弃女,最开始父亲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季匀低头,看薇薇一面讲一面垂首玩手指,心莫名一动,这动作是阿隐生前最爱的小动作。想起那个在脑中萦绕了千百年的身影,季匀暗暗叹了口气,闭上眼。可陆薇的梦还没完,她依旧幽幽地在讲:
“在母亲孕育我们之前,苗寨的巫师曾预言,寨子百年内会出现一对双生子,这对双生子会给寨子带来巨大的灾难。所以在这个预言下,母亲生下我和姐姐时吓坏了,她怕两个孩子都被活活淹死,于是选择退而求其次——只淹死我。”
顿了顿,陆薇仰头朝季匀温温淡笑,星眸说不出的明亮清澈:“可是我没死,反倒被心水湖底住着的鳄鱼阿伊救起。它给我取名阿隐,用马奶喂养我,我不知自己的来历、身世,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了十五年。直到十六岁时,我遇到了那个人,那个误入心水湖的男子,邑。”
季匀听见这个名字眼皮跳了跳,紧抿的唇下意识地扯了扯。
“他高大、英俊、勇敢无畏,他第一次看见我和阿伊站在一起时,以为我受到了鳄鱼的袭击,竟然用箭要杀阿伊,呵呵……我带他离开心水湖,他却从那日开始时不时地来找我,他说自己是不远处部落的少首领,为了追一只黑熊才来到这里。
那时我以为,他一定是喜欢我的,所以才会经常来找我聊天、捉鱼、游玩,我一直等着他向我表白,像阿伊说的那样娶我回家。可我等啊等,他却忽然没了消息。阿伊告诉我,邑马上要成婚了,他的妻子就是我的孪生姐姐——青灵。”
池塘里,一条人腿鱼无聊地吐出泡泡,冷风呼呼地刮过,吹得对面的枯树林一片呜咽。小屋前,季匀没有打断她,只默默地凝听着。
“知道身世后,我不甘、愤怒、迷茫,我更想亲口问问阿邑,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为什么姐姐可以得到一切,我却只能避于人世活在妖魔当中?我是人,为什么却得不到同族人的认可,姐姐拥有所有人的疼爱,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阿邑,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爱的最后一个人……”
“我背着阿伊偷偷去了苗寨,却在盛大的篝火晚会中亲眼看见阿邑和青灵成亲相拥。我躲进帐篷里却被青灵发现,她看见一模一样的自己就站在面前还以为我是妖魔。我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告诉她我和阿邑的事情,其实那时我已经想放弃了,我从没在同族中生活过,和邑在一起时很多话都答不上来,每次都是他说我默默地听。可姐姐不一样,她漂亮、自信、活泼爽朗,我原本也只想告知她一切后就离开,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要杀我……
阿伊化作老妇人救了我,让我回心水湖等她。三天后,它带着姐姐的尸首回来了,我冒充她嫁给了邑……”
话说到这,季匀终于无法忍受地出声:“不要再讲了。”陆薇弯眼,眼眸闪亮似蓄了一层水雾:“很雷是不是?我一边做梦一边也在想,是谁的编剧,居然能排出这么恶俗狗血的故事来。这不就是个妒妇小三见不得男女主幸福,无所不用其极的上位片嘛。不过好在结局大快人心,十年后,青灵机缘巧合复活,她回到苗寨告知了众人真相,最后,恶毒女佩被大家捉住,活活烧死了……”
话音落下,小木屋前骤然噤声。季匀深呼口气,闭眼便是那日火光燎燎的情景,心中不由一阵刺痛。
陆薇自嘲地摇头,自言自语道:“你知道青灵怎么跟大家说的吗?她说阿隐是妖魔,是蛇蝎心肠的妒妇,她因嫉妒青灵才杀了她,取而代之。直到死,邑都不肯再相信阿隐,旁人的一句话就可抹杀两人相处的十年。她求他救自己,求他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可阿邑只是眼睁睁看她被人拖走。她绝望、痛苦,她想不通为什么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抹杀掉彼此相处的十年快乐时光。她只是想告诉自己的夫君,她不是妖魔、不是杀人凶手,她甚至比青灵更早遇到他,更早爱上他,还有……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肉……她就算有千错万错,孩子有错吗?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听见最后一句话,季匀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悲伤,他透过陆薇的双眸注视着那个魂牵梦绕的人,轻轻唤:“阿隐——”
薇薇摇头,笑容坚定而苍白:“我不是阿隐,是陆薇。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把梦里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当初的那个邑。只是我想不通,既然他当初认定了阿隐是杀人凶手,就连听她一句话的解释都不肯,后来为什么又要做她的守护者?”
说罢,陆薇缓缓抬头,直视季匀道:“告诉我,为什么,季匀?”
轰轰轰——不等季匀回答,对岸便传来一阵阵巨响,伴随着强烈的震动。陆薇见状心下一惊,抬头前已了然于心:千素来了。
第六十三章索命
化不开的浓雾下,千素在岸那边,低声吟唱。这次,人腿鱼比上回集结得更快,歌声的节奏也如按了快进按钮般,扭曲急躁。陆薇知道,千素已经等不及了——
襄城死前曾和她做了交易,现在,她来“验货”了。薇薇瞅了眼已上人腿桥的千素,拽住挡在身前的季匀道:“你走!”
季匀蹙眉,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般皱眉,“什么?”
“你走,不要管我。”因为紧张,薇薇的语气有些不平稳,“季匀你听我说,它们讨厌我身上的气味,不会伤害我,倒是你——”
话还没说完,季匀便笑着抚上陆薇的头,声音轻柔而不可置否:“我既然进来了就从没想过再离开。”
尖锐的笑从两人身后传来,千素依旧戴着白纱帷帽,月白长裙拖曳身后:“襄城实在太让我失望了,竟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好,真是死不足惜。不过~还好来了个新的。”
千素一面说一面意有所指地瞥向季匀,“高大结实、俊朗帅气,我喜欢,呵呵……”阴阳怪气地笑罢,千素忽然伸出雪白的手臂拉住季匀娇声道:“哥哥,不要再理这个背弃你的女人,做我的守护者,好吗?”
季匀目光沉沉,低头瞅了眼拉在自己袖口上的纤纤玉指,毫不犹豫地推开对方。霎时,千素惊呼,薇薇顿了顿才见季匀不知用什么砍了千素的手,顷刻间,其断臂便化作无数纠集缠绕在一块的臭虫,跌落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有密集恐惧症的陆薇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季匀倾斜身体微微挡在她前面,脸上全是化不开的白霜。
千素抱着断手往后退了步,尖叫连连:“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竟然这样对一个女孩子。”说话间,她的伤口已钻出无数挣扎扭动的软虫,不过片刻虫子就如分裂般迅速构建好新的手掌形状,再一眨眼,一只漂亮白嫩的手臂又生成了。
陆薇忍着心中的恶心,咋舌问:“怎么会这样?”
季匀视线依旧定在千素身上不肯移动,闷声道:“传言有种繁殖能力特别强的虫子可寄生在动植物体内,经过千夜的侵占啃噬,将寄生者吃到只剩下皮囊。然后再花上百日时间适应这副皮囊,它们便能行动自如,甚至能模仿寄生者的声音和神情。老人描述这种虫子为‘千夜化素颜,百日凝眉妆’——千素。”
听季匀揭穿自己的底细,千素仰天哈哈大笑,声音沉闷而诡异,再也不是刚才娇滴滴的小女孩声:“没错,我就是千素虫。该死的人类,竟把我骗进这鬼地方,要不是我聪明躲进人类的躯壳里,早被雨水淹死了,哦~可恶的人类,可恶的水……”
闻言,陆薇这才顿悟襄城之前说过的话。他曾说,囚城里的妖魔皆怕水,现在看来,或许最开始囚城里住着各式各样的妖魔,可随着千素虫不断地繁殖增加,它们啃噬了所有居民的身体并据为己有。
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可以最大可能地避开泥雨,但天性畏水的习性让它们没有吃掉人腿鱼怪以及……这座湖心中的小木屋。那么,现在又是什么原因让千素铤而走险,冒着掉入水中的危险来找自己?
似乎明白陆薇所想,千素一边奸笑一边掀开了自己的面纱,登时,陆薇便见一张惨白的女孩面孔上布满了恶心的爬行虫,其脸颊上的肉也大多腐蚀溃烂,泛着奇异的恶臭。
季匀护着薇薇,往后又退了退。千素怪道:“人类的身体虽好,可总是容易腐烂,我们也很久没尝到新鲜的肉味了。唔,我喜欢你们这两具肉身,刚才不是说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只要……嘿嘿,只要被我们吃掉,你们就可以永住囚城啦~~啊哈哈!!”
说罢,千素的下巴突然开阖到人类无法达到的极限,陆薇一愣,便见其嘴里涌现出千万只软虫朝他们扑来。一时间薇薇目瞪口呆,就连惊叫都忘记了,说是急那时快,就在虫群扑向他们的瞬间——
哗啦。
薇薇眨眼间,水花四溅,千素虫们如被开水浸烫般纷纷倒在地上,混着冒着白泡发出吱吱的刺耳声挣扎。千素颤抖着双手嚎叫:“哦哦,混蛋!好疼!!你真的惹怒我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
“快走!”千素发狂之际,季匀已拉着薇薇奔出了木屋,跳进半浅的池子就往前跑。陆薇紧紧牵住季匀的手,心有余悸:“我们去哪?”
“枯树林!”
—————————————我是恶心虫子的分割线———————————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枯树林前,季匀才停住脚。陆薇扶住胸口喘匀气,问:“我们到这来干什么?”虽然千素畏水,可是他们藏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更何况这里是陆地。
季匀环视圈四周,严肃道:“这里是囚城的入口。”
“入口?”
季匀颔首,“囚城幻境说是建立在游戏里,其实是隐藏在游戏的内部,就好比一个游戏副本,没有资格连副本大门都看不见,无法进入。同理,没有资格也不能出去。而只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硬行通往外面的——”
季匀话毕,和陆薇一起抬头看枯树林,“我就是从枯树林进来找你的。”
薇薇眼眸陡亮:“那我们现在也从这里出去。”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就传来阴测测的笑声,千素迤逦而来,缓缓道:“没用的。小姑娘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他能进来,因为他是你的守护者,你在囚城里边,他自然能循着你的气息进来。可现在……呵呵呵,没了气息指路,你们俩怎么走得出去呀。”
“什么?”陆薇瞪大眼睛回头看季匀,本想得到他的反驳,可她只看见季匀紧抿唇瓣,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