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若存说过为什么放弃画画,章纪杉想把我塑造成第二个成茜,而我想挣脱这种影子般的期待是原因之一。
还因为,我一直不太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而画。
小的时候画画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讨取父亲青睐的手段之一,同时也是父母争吵时,无能为力的只好通过画画来逃避现实以及宣泄情绪。
父母离婚后,我没时间也没余力来描绘风花雪月。
画面需要灌注感情,而我太空虚。
“你刚才说的逃避,让我想到一部日剧。”
“啊,我知道,新垣结衣演的,《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陈若存打了个响指,“其实我觉得逃避分叁类,一个是停滞不前,一个是回到原点,还有一个......”她顿了顿,望向我,无谓道,“绕路走,过不去的坎儿,咱绕开呗。”
我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其实换工作和重新画画的确是因为章纪杉,因为想和他拥有稍微平等的地位和关系同时也不去在意成茜如何,我是我,就算做相同的事情,我也依然是我,逃避和朝前走,都只能靠自己做选择。”
陈若存闻言,情绪有些复杂:“你就没想过彻底离开章纪杉吗?”
“如果离开他,我不知道还能去依赖谁,像你这样衣食无忧,活得众星捧月的人,应该不会明白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的人,有多希望找个稳定归宿。”
哪怕知道他是不回头的浪子,是不泊岸的游船,也只能孤注一掷。
“前两天,我和我妈去听戏,有句唱词很有意思。”陈若存对我刚才的话丝毫没有生气,抿了口酒,声气温柔,“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这是京剧《牡丹劫》的词,劝告出嫁的女儿时说的话,我失笑:“你是我妈?”
她挑眉:“也不是不可以,有你这么个孝顺女儿,我肯定比她乐意。”
提到我妈,前两天她催我回家过年,按往常的情况来看,所谓的过年只是要钱的另一个借口,况且要我和刘家那些叁教九流的亲戚同聚一堂,简直是折磨。
除夕夜守岁本该是和家人一起,我却没有家。
不过大年初一,还是有必要回去一趟,不然难以交差。
在陈若存那里睡了一觉后,再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手机里好几通未接来电,都是我妈打来的,还有一条章纪杉的微信消息。
平平淡淡的祝我新年快乐。
放我鸽子的人还好意思这么说,我回了个串“......”过去表示无语。
转念一想,又觉得侥幸,成茜也许没有把我打电话过去的的事情讲给他听,否则就是分手快乐了。
象征性的去了趟超市,备置了一些年货后和我妈说就快到楼下了。
弄堂门前的梧桐树枝枯叶黄,挂了几盏破旧的红灯笼烘托年味,树影下有两条小石桌,待着些打桥牌下象棋的闲人。
刘共伸着脖子在帮别人出谋划策看牌,远远望见我后,双手揣兜,漫步过来:“咋才回来啊?”
打量的视线落到我手里的年货上,笑容里是显而易见的讨好和算计:“其实啊,你买这些东西你妈也用不上,你说多给点钱就好了,那个才踏实。”他伸手到我眼前,拇指食指搓磨两下,“你说是不是。”
我懒得搭理,撇开他径直朝家里走去。
礼盒的绳子勒住我掌纹,像是要压制我的生命线,楼道潮湿昏暗,格子窗外透进几道稀薄天光,每走一步,都觉得湿气更重一分,到家门口后,闻到一种近乎腐烂的气息。
在犹豫是否敲门的时候,刘共贴着我的肩掏出钥匙,吊儿郎当的晃了两下,拧开门锁。
神情得意洋洋,完全忘了这房子其实是我爸留下的。
进了屋,厨房的磨砂窗上蒙着层水汽,暖光氤氲,难得露出几分温情,母亲探出身,看到我以后,喜上眉梢,“老刘,你给阿芙倒杯热水啊,外边儿多冷啊。”
“知道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刘共这次也格外殷勤,还用上了茶具给我倒水。
往年很少有这种待遇,我满头雾水坐在沙发上,他还殷切追问我喜欢看什么节目,看春晚没,滔滔不绝的说着他那些牌桌趣事,我妈在厨房时不时附和几句。
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我有些诚惶诚恐,坐立难安。
到了饭桌上后,他们终于点名核心话题:借钱。
半个多月前母亲和刘共听了亲戚的话跟风投资,结果是个皮包公司,卷款潜逃,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加上刘共先前拖的高利贷赌债也到了还款期,追债公司的人昨晚一直打电话,说再不还钱就别想过个好年。
“阿芙,我们以后肯定不会乱投资这些的,真的。”母亲瞪了一眼刘共,“我也绝不会再让他摸到牌桌一次,你就先借我们点钱,渡过这一关吧,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谁也不好过啊。”
刘共倒依旧气定神闲的喝着酒,瞥我两眼:“阿芙肯定会帮咱们的,章老板平时给的钱那么多,这四十万不过是他们有钱人的一个零头嘛。”
听到他说章纪杉,我眼光犀利了许多,望着母亲:“四十多万,你们哪儿来的,找章纪杉拿过钱?”
母亲虚浮的笑容彻底淡去,不敢看我:“前几天给章先生拜年,他给了我们一点钱,说是今年没和你一起过,做个补偿。”
“一点?”我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他那里拿钱的?”
起初我妈还支支吾吾不愿说,后来坦白他们逢年过节的时候就会给章纪杉发消息,明面上是祝福,但我和他的关系这么特别,章纪杉为了息事宁人,总会给些钱,作为安抚。
听完这些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还想着换了工作可以和他有更公平一点的关系。
总是觉得章纪杉给自己的太少,其实已经赖着他要了太多。
“我现在刚换工作,四十万我拿不出来。”我推开碗,掏出一个红包,“这是拜年的钱,多的也没有了。”
说着就打算走,刘共慌不迭抢过红包,数了数,面色阴沉:“一万,这哪儿够,你肯定还有,这次你就帮帮刘叔吧......”
我妈走到沙发前,翻我的包:“你那些信用卡,你透支一下,肯定可以,再不行,给章先生打电话,就借点儿钱就......”
我们叁个人正为了钱的事吵闹不休时,门口传来大力的敲门声,喊着刘共的名字,催债还钱。
母亲和刘共惊弓之鸟般盯着门,拽住我恳求:“阿芙,阿芙你帮帮我们......”
“报警。”其实之前他们开棋牌室的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这些,不过这次声势浩荡许多,我吸了口气,正打算报警的时候,被我妈抢过手机,“不行,不能报警,你刘叔有案底,不能报警......”
“那怎么办?”我和她抢手机的过程中,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眼神晃了晃,口腔里的铁锈味让我恶心不已,“你......”
母亲拿着手机,铮铮有词:“你不帮我们,我给章纪杉打电话......”
刘共按住我,手臂被他反折,越挣扎,换来的打骂更重。
门外的人听着里面的争执,来了兴趣,甚至还起哄“窝里斗再凶点啊,都省得我们动手了......”
我半只眼被压在粗糙的沙发表面,只能用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上“章纪杉”的名字。
机械的电子彩铃混合着母亲和刘共的唉声叹气以及门外的叫骂声,室内没开空调,冷意森森,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凝固,昏沉的光线,潮湿腐烂的气味。
眼中,耳里,心底,无一不残缺,无一不混乱。
渐渐的我只能听见重复的呼叫声,不断的忙线,不断的无人接听。
在无助的时候,多渴望他能回电我,能安抚我。
最后,终于听到了章纪杉的那句:“陈芙,你有没有分寸。”倏忽间,电话已挂断,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分寸,他总和我说这个词,警诫我安分守己。
通情达理是留给成茜的,对我无用,温顺服从才是情人的该做的。
屡屡过界,也难怪他厌恶。
他声音里的克制的怒气被扩音放大,母亲和刘共面上一片死灰,最后迁怒于我。
刘共用膝盖顶着我的背脊骨,母亲哭哭啼啼的让我借钱,我说没钱,便是一耳光和她似心疼又疯狂的尖叫。
小臂大概是脱臼了,猛地一阵剧痛后,在新的疼痛来临前麻木了。
除了咬牙承受,暂时也想不到其他办法,痛感延长了时间,门外的喧嚣声渐小,依稀听见了警察的声音。
微小的希望从心里冒出来:难道是章纪杉来了?
追债公司的人还没进来便被警察厉声喝住,门打开后,奄奄一息的我看到的人却不是章纪杉。
陈若存看到狼狈不堪的模样,哭着抱住我:“阿芙,阿芙......”
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失望混着痛苦将心脏撞了个支离破碎。
他没来,也许他永远不会再来。
......
那天的闹剧收场后,我这个没欠债的被自家人大得鼻青脸肿,小臂骨折。
刘共被拘捕了,年关时节发生暴力殴打事件,警方不能坐视不管,我妈去警察局再叁解释说是家庭矛盾。
办案的警察听了她的话,有些动摇,转过脸看我:“是吗?”
“不是,我和那个男的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家人,您秉公执法吧。”
将我妈的哭闹声抛之脑后,谢绝陈若存要照料我的好意回到了公寓,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开门后,玄关处却摆着双男士皮鞋。
章纪杉会来,我也不是很诧异,手臂受了伤,脱鞋子有点麻烦,差点栽倒墙边时,被他小心翼翼地扶住。
然后弯腰,替我脱鞋,很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上一次见他,我早起为了给他煮粥,满心欢喜的和他说着早就决定好的旅游,结果他轻易就反悔,看不出半点歉意。
现在又对我含情脉脉,我甚至在想,他心疼的是我这个人,还是和成茜相似的皮囊。
似乎相隔了一个多月没见,过了个年,他再度出现,褪去一丝不苟的装扮,穿着我给他买的休闲外套,漆黑碎发贴着额角,看起来慵懒又从容。
面颊轮廓却消瘦了几分,眼眶微陷,青灰瞳仁里的情绪被藏得更深。
“如果早点知道你打电话来是那种情况,我肯定不会那样。”章纪杉望着我,眸光温润柔和,“对不起,阿芙。”
听到他说电话,我蓦地想起一首粤语歌《回电我》
「遗下我你会冷战以后遗下我,谁也会劝我看清楚什么
太爱你又忐忑惊慌回电我可不可
我在如此悲哀的拍拖为何紧抱不放,看着自尊剥落一秒秒增多,爱是残忍得不到结果握紧我心窝
这是弱者不愿公开的悲歌,我问如此悲哀的拍拖为何得我一个」
我接受他的冷言冷语,背过身听他关上门离开时的声音。
忐忑又惊慌时,心心念念等着他,最后却仍旧只余我一个。
“没事。”其实在这件事里,最不该道歉的人就是他,“我妈他们找你拿钱的事儿,我不知情,倒是我对不起你。”
章纪杉闻言一怔,不以为意道:“不算什么,只要他们不给你找麻烦就好。”
我看着他,辨析他话里的真假情意。
可是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他给我的温柔,对我的悲悯,都太虚无飘渺,随时可以被回收,好像也没有探究的必要。
我想起在医院的时候,和陈若存聊天,我说在最痛苦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章纪杉,我是不是没救了,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她想了想,问我:“你知道世人对于那种方向错误的一往无前叫什么吗?”
“执着?”
陈若存哼笑一声,毫不留情:“叫臭不要脸。”
在章纪杉面前,我早已没有尊严。
“我从你最喜欢的饭店打包了米粥,结果等了半天你都没回来,估计冷了,等下我再给你热热。”章纪杉半拥着我坐到沙发上,“对了,你的画我给收起来了,是画的月亮吗?”
那天喝了酒,我也不知道乱画了什么,只记得灰白暗淡的月光。
我的白月光,不在天上,在我心上,此刻坐在我身旁。
章纪杉见我不回答,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前几天你和我说换工作了,还是艺术设计方面的,上班的时候开心吗?”
“只要是上班就没人会开心吧。”我笑了笑,靠在他肩上,“这份工作体面吗?”
上次争吵便是因为这个词,我旧事重提,观察他表情:“不会再给你丢脸吧。”
章纪杉侧过脸,下巴抵在我发旋上,缄默许久后,淡声道:“阿芙,你还想要我怎样?”
不是问句,不是协商,而是无奈和不耐。
婚外情只能被藏起来,情人间的恋爱叫偷欢,在悖德的情境之下我却渴望正大光明,无耻又悲哀。
“我也不知道,章纪杉,之前你说过,来找我是因为我需要你,可是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可能我......”
后半句没说完,章纪杉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接通后,我靠得近,将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纪杉,你在哪儿呢,快回家,有好事情和你说。”欢喜的情绪如同爆竹般炸进耳中。
章纪杉微微皱眉,视线落到我的伤处,神情里有几分犹豫。
“你去吧,我没事。”
先前没说完的是,可能我也没那么需要你了。
无论我多么光鲜亮丽,情真意切,都抵不过他的家庭。
之前我以为偏执也算爱情,其实我和章纪杉是同类,都在自我感动罢了,扭曲的情意其实是束缚自我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