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芳楼早早就打扫干净,里头的家什都已搬空,换上几案锦凳,按人设座,团团围起,并不摆大席。两园人口颇多,若是摆大席便要分而居之,不如这样围坐厅间,不管是说话饮酒都各自方便。
偏巧昨天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到晨间方止。在清芳楼上望出去就能见到园子里白朦朦的雪景,倒添了些趣意。清芳楼前的庭院积雪已清,除了俞章敏交代的炭炉之外,这院里另又准备了四兽衔箭壶与十五木笋,专门用以投壶与木射,蕙夫人又将象牙酒筹取来预备着行酒令用。
这投壶、木射与酒筹不拘男女老幼都能玩耍,再让俞宗翰出些彩头,叫大家好好玩一场;再有一重,虽是寿宴,但难得一家老小齐聚,也是作了让俞宗翰考校几个孩子功课的打算。
年轻人早就摩拳擦掌,预备好好露一手。
午饭时众人便都聚到了清芳楼里来,这里早生起了炭盆,笼着香,一片香暖。杜老太太与俞宗翰都坐在主位上,其他人轮流来向他敬酒献寿礼。俞眉远也跟着人向他献礼,那礼自然就是青娆之前替她准备好的,羊绒厚袜,针脚细密,比起别人送的礼虽然不那稀罕,也少点儿心思,但到底算贴心,马马虎虎也应付过去,偏偏俞宗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后才似笑非笑道:“你亲手缝的?”
俞眉远只是“嗤嗤”笑了几声,并不作答。
俞宗翰也就不揭穿她,赏了她几个银锞子。俞家的习惯,晚辈来送寿礼,这长辈要给赐。倒是站在蕙夫人身后侍候着的二姨娘何氏多打量了那绒袜几眼,笑得颇为古怪。
俞眉远接了赐退下,心里却有些犯疑。今日是俞宗翰过寿,但杜老太太脸上淡淡的,并不像往日那样热络。莫非……上次这两人在庆安堂里争执后到现在都还没和好?都已经有半个月了,这隔夜仇隔得有些久。
俞眉远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两人争执中关于俞宗耀买官之事来。
听俞宗翰当时话中意思,他坚决反对俞宗耀踏上仕途,还不仅仅只是反对买官一事,可上辈子俞宗耀还是捐了个官当。他捐官的钱哪里来?
当年徐家出事,派人上俞府求助时曾带进京一大笔银钱,这是上辈子回宾阁的韩行云告诉她的,可最后这人和银钱都失了踪。俞眉远到现在都无法肯定到底有没这笔钱。
如果有,那这钱会落在哪里?在二老爷俞宗耀手里?
不可能,如果他有钱,以他的脾性早已捐官了,不用求到老太太那里。
她能肯定的一点是当年徐家确实派了人进京求见俞宗翰,最后却被拒之门外,而她母亲徐言娘也被老管家关进了佛堂。
脑中忽一线光芒闪过。
老管家只有三个人使得动,她爷爷,即已故去的老太爷,她父亲俞宗翰以及杜老太太。那日俞宗翰与周素馨对话时对这事表现得很诧异,假设他不知道这件事,那只剩下一个人。
杜老太太。
正想着,那边又传来一阵笑声,是二房的俞章锐举了杯向俞宗翰拜完寿又挨桌敬过去,敬到三房寡居的罗雨晴时说了几句笑话引来一阵笑,罗雨晴却低了头往后避了去,连道几声“不敢”,似乎窘得很。
俞眉远心里那线忽又被引燃。
罗雨晴!上辈子罗雨晴死得早,并未牵引出兼祧一事来。然而这辈子俞眉远改了她的命,叫她活到如今。以老太太对小儿子俞宗显的宠爱,他人死了尚且要给他行冥婚娶妻,如今三房尚存,则子嗣传承定然也成了老太太的心病,她不能让俞宗显绝后,便要从同族过继亦或兼祧。可兼祧是由二房钱宝儿提出的,以她的个性,这其中必定有利可图,她才会同意让自己儿子兼祧两房,管罗雨晴叫娘。
这利,不可能来自三房,三房没钱;也不可能来自大房,俞宗翰的家业都是自己攒下的,蕙夫人不会同意将家业分给二房和三房;那么这份利只剩最后一个可能,来自杜老太太。
杜老太太手中若有银钱,将来驾鹤归西前必定要分产。上辈子三房死绝,不存在分给三房一说,这辈子罗雨晴活着,只要她过继嗣子,老太太必然会为三房考虑,要分三房一份。然而杜老太太并无私产,她手里银钱不多,因而跟着大房生活,从前受徐言娘掣肘,后来则看蕙夫人脸色,在后宅虽有威信,但很多事仍越不过蕙夫人作主。比如周素馨之事,俞眉远去求她,她连见都不见,因为她根本管不起,也不愿意管。
这么一来,她拿什么分给二房与三房?
除非……俞家救命的那笔钱在她手里,而钱宝儿知道这事,因而才想出兼祧这招,目的是要将所有银钱都吞下。
线索乍然理清,俞眉远猛地捏紧手中酒杯,她抬眼望去,堂上坐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顿时间如同黑佛堂中狰狞的佛像,可怕至及。
然而她还有一事弄不明白。
原来她以为这笔银子定是俞家昧下,包括俞宗翰在内,可俞宗翰对周素馨说他不知这事,而蕙夫人也对俞章锐兼祧两房的事无动于衷,想来他们应该都不知道这笔银子。上辈子俞家大房之盛景只持续到太子霍汶登基为帝开始就有了落败之象,倒是俞宗耀凭捐官发迹,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这钱老太太肯定没给到大房手上。
徐家救命的银子必然数额庞大,若真在老太太手里,那上辈子怎么她只分给二房而没给大房?俞宗翰和俞宗耀都是她儿子,俞宗翰自小年少有为,深得她的喜爱,俞宗耀却是烂泥扶不上墙,从小被她嫌弃,要说偏心,她偏的也是大房才对,怎么后来却把钱都给了俞宗耀?
这事又说不通了。
四周忽响起一通掌声,将俞眉远的思绪打散。蕙夫人请来弹词的女先儿已经到了厅里,一人弹起三弦,一人说白唱词,弹唱的是江湖轶闻——云谷的少年霍引大破萨乌乾坤战阵之事。
弹唱到兴头上,满屋喝彩。
俞眉远收了心思专注听词,这些江湖轶闻本就是她素喜之事,再加上又是霍引的事,她便听得更起劲了。
霍铮就站在她身后,顶着“昙欢”的模样,见她听自己的故事听得忘神,满目光芒如星,认真而又向往,便不由自主偷偷笑了。
他怎么觉着自己有些得意呢?比大破乾坤战阵时还得意。
……
酒过三巡,弹词也唱完,女先儿领了赏钱退下。
众人都有些酒意,身上不冷了,便都下楼踏进庭院。投壶与木射的东西已经备好,俞府的公子与姑娘早就跃跃欲试,俞宗翰朗笑数声后说了彩头,是他书房里收着的两样玩物,紫玉玲珑球与一套微雕的紫檀楼阁行乐组,全是他们爱的。
俞眉远笑得眯起眼。都是投射的娱乐,这所有人当中,她认第二,就没人当得起第一。
她没有让的意思。
果不其然,俞眉远迎来喝彩声阵阵。
别说俞家的姑娘,连俞章敏和俞章华都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一人独得两样彩头,俞眉远好不痛快。
她痛快了,有人就不痛快。俞眉安气坏了,在蕙夫人甩袖扭衣怒了半天,直到众人回了清芳楼取出酒筹行令,她方笑了。
行的是“春上枝头”令,俞眉远对诗词歌赋不在行,行到她时勉强掰了两句,要么对仗不工,要么没押到韵,惹来满堂轰笑,她也不在乎,举杯自罚。
连喝了几杯酒,酒劲上来,她就有些撑不住,满脸通红地讨饶告罪,让青娆与“昙欢”扶了出去,上旁边的厢房里小憩。
可才一踏进厢房,她脸上的醉酣之态就全散。
“昙欢,找个机会偷偷把这封信递到二老爷手上,别叫他发现是你放的。你可有办法?”俞眉远从袖里掏出张纸晃了晃。
霍铮点头。